妖刀記(48卷)全 - 第20節

陶實屋裡書籍不少,卻沒留下一個字,連筆墨也無,可見活得兢業,沒留條路給自己。
耿照與長孫旭唏噓不已。
雖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密山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榮華與背負,卻無法放棄這個身份背後的兵連禍結,怕連累陶氏、連累救他的武伯伯,還有他身邊周圍不知情的人們,最後選擇了自我放逐,在繁盛熱鬧的湖陽城中一個人孤絕地活著,直到生命盡頭。
然而,武烈帝的血脈並未斷絕。
按老人所說,羽淵王寘還活在“江湖某處”,若沒像他的長兄那樣鬱鬱而終的話。
長孫旭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飛一會兒,卻見耿照環抱雙臂,微露一絲沉吟,那不是猶豫要不要追問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麼,才考慮當問不當問。
自詡為“這屋裡第二聰明”的長孫日九簡直無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別裝逼啊,再裝就討人厭了。
有屁快放!”耿照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據我所知,三川境內的水陸碼頭具在赤煉堂的手裡,且與官府密切合作,叫頭一職是要過手銀錢的,身家在幫內衙門裡皆有記錄。
陶實做得叫頭,給他這個假身份的人不簡單。
”日九嘖嘖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陸碼頭繪影懸紅過的,就是這麼內行,厲害的厲害的。
”以陶元崢之能,偽造身份有什麼難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的,全都是真!哪個有膽子說是假?問題是師父不信陶元崢,不可能讓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向。
那是何人有這等能耐,能在戶籍圖冊之精密甲於天下五道的東海三川內,玩出這麼一手的騷操作來?“三才五峰再強,不過就是打架厲害而已,說穿了沒什麼了不起。
這種事情,我一向是尊重專業的。
”武登庸從容自若,撫須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連羽淵王寘都托與雷萬凜照拂。
三川之內,只有他稱得上無所不能,連陶元崢都只能在一旁玩沙。
這些年來這兩個孩子得以安然無恙,原因便在於此。
” 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八折孰論高低事人之口,耿照與日九的反應卻截然兩樣。
長孫旭再度傻眼,渾不知師父怎會與赤煉堂總瓢把子、人稱“裂甲風霆”的雷萬凜扯上關係。
耿照則猶豫了一霎,終究抑下詢問雷萬凜行蹤,是否真於華眉縣戴家祠堂的衝動。
武登庸沒放過這乍現倏隱的遲疑,白眉一挑:“怎麼你也知道同命術之事?”耿照不置可否,只說:“晚輩因緣際會,曾聽那聶冥途與鬼王阻宿冥提過。
”武登庸望著徒兒的疑惑,笑道:“不是你知道太少,實是這小子知道太多。
”他同長孫旭聊到聖藻池二會時,只說救了一名赭衣少年,沒說是日後的總瓢把子。
耿照在聶冥途處,曾聽聞“赤水轉運使”云云,料少年應是赤煉堂雷氏一脈;待刀皇提及雷萬凜之名,才將兩條線索聯繫了起來。
日九精於算學,師事武登庸后,也學五行術數,才具倒是遠勝過習武。
以其粗淺涉獵,聽完同命術一說,大皺眉頭:“師父說過,推衍術數,其實跟算學是一個道理,並非虛渺之物。
命格既不是物品,如何借得?”武登庸捋須微笑。
“能出此問,代表師父沒白教你。
可惜我當時目空一切,自以為論世間術數修為,無人能出我之右,為了炫技逞能,貿然使用自己並不了解的秘術,因而吃上大虧。
“同命術乃我公孫氏獨門創見,就像你說的,是想把命格化出實物,以人力王天和,構思極其大膽,算得上是野心勃勃。
此論若成,‘以武秤命’便不再是以訛傳訛的煙幕,是真能把‘誰才能練’刻入武學中;至於修改運程、振衰起敝之效,自不在話下。
”一如“不敗帝心”的大膽極端,公孫一族似乎對這種近乎妄想的跳躍式思路,有著難以想像的熱情。
但同命術的理論,比帝心的朱紫交競更複雜也更虛渺,幾百年來無數才人皓首窮經,只砌出一座華美的空中樓城,莫說著手試驗,連投在實地上的影子都不見。
直到武登庸在武庫深處,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半毀古卷為止。
“那本小書叫《絕殄經》,寫滿了看似天馬行空,在我看來,不啻是諸般峰級境界的描述,其術法的部分亦有可觀。
我從裡頭找到了幾種失傳的古法,應可用於推動同命術。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依經中所載推敲同命術的可行之法,乃是我練武閑暇的娛樂。
”耿照聞言一凜。
“奇宮風雲峽那廂,也有一部叫《絕殄經》的古書,與前輩所述相似。
聶二俠曾按書中記載布陣,卻為殷賊所乘,不如奇宮術法久耐。
”武登庸沒甚反應,只“嗯”的一聲,耿照不確定老人是否聽漏了。
“靠《絕殄經》補全的同命術,其實更接近術法而非術數,把四柱八字當成陣基,賴精氣血神推動,將虛渺的命格化實,借命成陣,影響運數。
”日九仍是搖頭。
“這徒兒就更不懂啦。
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命是不能改的,改風水改運程,不過是調動地底物中的五行,略作增減損益而已。
師父的命格固是公侯將相,貴不可言,那雷萬凜卻是火鈴夾命,身帶敗局,這……卻要怎麼個‘同命’法兒?”武登庸哈哈大笑,舉杯飲盡,露出心滿意足之色。
“不想我老來收徒,竟同時得傳掌法內功、命理術數兩道,老天待我不可謂不厚。
旭兒,我雖常敲你腦袋,但你確是鑽研高深門道的良材,此際只是工夫未到,毋須妄自菲薄。
”“徒兒記住了。
”日九受寵若驚,一臉傻笑。
“你說得對,命是不能改的,根本不存在‘同命’一說。
這個四柱八字的血祭陣所行之事不是同命,其實是‘換命’。
”二少面面相覷,立時聽出其中不妙。
“命格就像一張網,運數則是水流,網不變而水文屢變,方有‘流年’一說。
網固不可易,卻能加個魚筌、綁個鉛錘之類,做點無傷大雅的小手腳;要是想換去水深水淺處,那可是大工程,風險多多。
總之就是調節流過你這張‘網’的水量,世間阻陽家所為,大抵如是。
“我本以為同命術是將兩張網疊在一起,雖然他的網破,可我的網結實啊,水自是按我的網篩走。
然而術法之理卻是迷陣,你人雖不動,卻似行入五里霧中,靠的是陣法迷惑心識。
《絕殄經》的法子就是這樣。
“水流過他的網時,以為那張網是我的,他的運程自然變好。
但天地之間,有其定數,挪挪位子、從水深換到水淺處都是大工程了,遑論抹煞一張破網的存在。
最穩固的辦法,便是在好網上再加一層迷障,教它變成原先那張破網。
”這麼一來兩相抵銷,此一變易等若不易,陣基方能長長久久,穩若磐石。
日九的下巴直要摔在桌頂上。
“我花了許多年月,才琢磨出這點門道,可惜當時年輕氣盛,眼高於頂,受不得旁人的一點吹捧暗示,妄行異術,招此惡果。
在靜待術法失效的漫長歲月里,我只能少與故人接觸,以免連累無辜。
”老人說著說著,忽然一笑。
“好在韶光飛逝,已逾卅年之期。
也是時候,去瞧瞧蕭先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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