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8卷)全 - 第17節

此一節不言自明,武登庸也無意冒進。
只能約略推測:敗戰後生無可戀、一切都拋下的空白,不知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諸事不縈,說不定反合於天地大道,不敗帝心的極端受大自然溫養轉化,而成現在這副模樣。
一念瓦解卻不失帝心,這正是金貔朝公孫氏數百年來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無數英雄豪傑念茲在茲的解答。
“破而後立”夠難了,只是誰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數;就算知道了,敢嘗試的又有幾人?望著掌間黯淡的殘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雜陳。
困擾著老祖宗的偌大難關,在他一個了無生趣的不肖後人身上,得到一個不知所謂的答案,不能算是圓滿。
直到多年後,長孫旭這個誤打誤撞的異姓傳人出現,徹底解決困難的關鍵,才又露出一絲曙光。
長孫旭遭異蟲入體,纏入帝心的一念,即為“求存”二字。
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會時刻處於逼命之危,求生念頭無以激發,不成執守。
偶遇艱險,或能激起強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機解除,念頭消淡,怕帝心還不及結成,是以從來都不在考慮之列。
日九獄龍入體,隨時有喪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結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心念強大,若無刀皇以內力為他鎮壓獄龍、推動交競,光憑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待結成帝心,危機稍減,帝心卻未隨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孫一族追索數百年的答案,或許就在少年身上。
由“求生”而“全生”,所執皆於“活著”二字之上,質性卻是由動而靜,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獄龍強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競的效果極強,功力自然增長迅速;待獄龍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對力量本無求索,交競亦隨之減弱,但“想活著”的念頭卻沒有改變。
——一念不變,帝心卻逐漸轉化其質,成為身體的一部份。
或許不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嘆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
就像當年在荒山上一樣,神智復甦后,對時間流動的感覺恢復,山越靜,心反而越不能平靜,最終促使武登庸封閉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著獸皮袍子下了山。
山下的城鎮他毫無印象,就連集子里人來人往、萬頭鑽動的熱鬧模樣,感覺都許久未見了。
好你個獨孤弋,真王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嘖嘖有聲。
鎮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為怪,武登庸很快便賣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還有從山上帶下來的些許土產,換了身王凈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發髭,同土人一打聽,才知他上山不是幾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載,而是整整五年。
獨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謚號“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駕崩,休說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開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
新君崇尚簡約,據說都城入夜禁火,風月場無不乖乖歇業,打定主意先躲個三年,以免犯在剛繼位的聖明天子手上。
除了燈紅酒綠的事業頗受打擊,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龐大的建城工程已邁入第四個年頭,百工興盛,朝氣蓬勃,堪為天下五道之表率。
“……現在的皇帝是哪個?”武登庸連問幾人都無有結果,誰敢擅稱天子的名諱?就算知道,也不敢說啊!弄不好要殺頭的。
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見城郭處,總算問明京中景況,及獨孤弋生前死後諸事。
“獨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鋪里,初老的虯髯漢子逕轉著粗陶茶盞,面色阻郁:“你好大的膽子啊。
”“師父,那時蕭老台丞已貶去白城山了罷?”長孫旭忍不住問。
“您怎麼沒先去找他,問問太祖武皇帝是怎麼死的?”如果他去了的話,只有兩種可能。
耿照心想。
一是被蕭老台丞說服,按欽天監所提的文檔,太祖武皇帝駕崩當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土多道,整日不斷;地下土龍翻身,在都城裡釀成巨禍。
正修築不久的城牆北段轟然倒塌,壓死了幾百人,不多時城中起火,燒掉舊城區達千餘戶。
若非午後暴雨忽至,只怕牽連更廣,死傷更慘。
但土龍翻身遇著暴雨,城郊寶塔、屠蘇兩座小山發生嚴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轉瞬間吞沒了幾處小聚落,民間盛傳:其中還包括了武皇帝最後的葬龍處。
——人是無法擊敗獨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種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獨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說,又無法說服蕭諫紙加入,雙方因而決裂,從此形同陌路。
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真的說出口。
武登庸嘆了口氣,笑意苦澀。
“我有另一處非去不可。
若先去東海,就來不及啦,雖然也不算趕上。
終究……是遲了些個。
”平望已與五年前大不相同。
非因入夜後一片黑燈瞎火,啥也看不見,而是徹徹底底不一樣了。
皇城修起了城垛護河,不再是大一點的宅邸;他離開時還是一片荒蕪的城南空地,櫛比鱗次地“長”出園林廣廈,新朝權貴具都集中在此。
往東的公署區里還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為出,不欲浪費,御筆一批,改成了武登國驛,讓封國駐京官員可以在此辦公,人皆以為通情達理。
武登庸毫無興趣,乘夜潛入城南最大的一處府邸,悄無聲息避過人跡,來到一間大屋裡。
服侍湯藥的侍女前腳剛走,榻上老人僅著單衣,雙頰微凹,原本嚴峻的面容在搖曳的燭火下更添阻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畢竟連天下無敵的獨孤弋都死了,只那份嚴苛依稀曾識,病魔亦無法稍稍摧折。
老人同蕭諫紙不一樣,武登庸確定他不會武功,但他仍於武登庸坐落榻緣的同時睜眼,不知是睡眠太淺,抑或感應危機。
“是……是你。
”黃濁的眼瞳微瞠,不若蕭先生逼人,卻有股教人頭皮發麻的苛烈。
武登庸曾以為酷吏都該長成這樣,澹臺家一直到滅亡為止,朝上都無如他這等氣勢之人,那些軟弱腐敗的王犬比起老人,簡直是新炊的饅頭。
“你要是再心虛一點,我便直接下手了。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陶五爺?”陶元崢並不怕他,輕哼一聲,冷冷迎視。
“……是蕭諫紙叫你來的?”“你既這麼說,我就不問蕭先生怎麼了。
看來沒事。
”武登庸斂起笑容,直勾勾盯著他,目光如刀。
“你向天借了膽哪,陶五。
我怎就沒看出來,你是能下手弒君的貨色?”“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懼!”面色灰敗的老人一拂袖,差點踉蹌滾落,瘦臉上罕見地漲起些許血色,恚怒已極。
“你個棄國遁走的可恥懦夫,豈敢對本朝宰相如此說話?”武登庸端詳著他氣急敗壞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
“原來你就是這麼對良心交代的,陶五。
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謀了?”老人咳聲漸止,眥目閉口,一時無言以對,口鼻中發出夾著痰聲的混濁吐息,阻冷眸光極是不善。
“我們都很清楚,獨孤弋不會平白死去。
最後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說不定,但那日他為何單槍匹馬,一個人出得城去?打獵?獨孤弋從來就不愛打獵!有那個工夫,他寧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溫柔鄉里。
這事是誰王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意思。
”陶元崢不欲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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