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無風,篝火卻烈烈作響。
匡當一聲,獨孤弋將罈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勢,蒼焰衝天。
武登庸放落酒罈,精氣神無不鬆弛至極,足以迎對世上最強悍的一擊。
“不賞臉?不意外。
哪回我請眾將吃酒,你不是板著一張臉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該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見你們勾勾搭搭,戀姦情熱?”獨孤弋笑起來,活動著手腳筋骨。
“但此去黃泉,不能無酒。
我勸你還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蝕本。
”“陛下要殺微臣?”“少來這套。
”獨孤弋哈哈大笑。
“咱們有仇哇,你老小子該不會忘了罷?”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門送別時,他高高舉起的拳頭。
他早該想到的。
從獨孤弋不顧群臣反對,運起神功將鐵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該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場慘劇從來就不曾逝去,即使相關人等多已不在,即使無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終有人牢牢記得,要為她討還公道。
“昏君死了,澹臺迦陵那賤人也死了,就剩你啦。
怕你拿什麼天下未定蒼生蒙塵的狗屁來推託,我才等到今日。
現下不打仗了,天下蒼生自有別人煩惱去,咱們把帳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頭來,冷冷迎視。
“你雖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
管好你的嘴,獨孤弋。
”獨孤弋大笑。
“總算有點樣子啦,我還是習慣你這樣,武登庸。
我不說死人壞話的,澹臺迦陵活著的時候就是個表裡不一的賤貨婊子,端著臭架,骨子裡看誰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滿嘴仁義道德,害死一名無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頭都不皺一下——”“住口!”武登庸狂怒起來,然而憤怒不過一霎,隨之湧起的,竟是滿滿的悲哀。
“她……迦陵是為了誰才這樣?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世上……唯獨你不能罵!她是世間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許你……不許你這樣說她!”獨孤弋收了笑聲,冷冷道:“你別說她是為了我。
世上沒這麼噁心的借口。
”望著武登庸錯愕的神情,君臨東洲的新天子聳了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你當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對我有意思,但她既沒問我,我又何必招惹她?還是因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貴不可言,旁人就得回應她的喜惡,像侍奉爹娘一樣小心照管,不容違拗?我肏她媽祖宗土八代!”一指武登庸,厲聲道:“世上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讓你害死一名無辜之人?”武登庸無言以對。
獨孤弋兀自不饒,冷笑道:“澹臺迦陵連自己的死,都能拿來噁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報仇雪恨?那廝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對蒼生萬物的禍害!更別提藏污納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燒死忒多可憐的百姓,我他媽都想請異族吃酒了!“她就是擠兌你,要你痛苦自責,才能達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媽不能殺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媽不能殺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腦兒全給她,她有沒珍惜過半點,知你對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厲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別說了!別……別再說了!別……”他緩緩拔刀,龍吟滄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閉目長笑的扭曲慘澹,心枯若死,殊無滋味。
“來戰罷,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那一戰,我被獨孤弋徹底擊敗,不是一招之敗那種,而是被打倒在地,幾乎身死,再無還手之力。
”老人輕聲道:“若非蕭先生察覺不對,及時趕到,獨孤弋可能會活活將我毆死。
我連蕭先生是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記得雨點般落下的拳頭,還有獨孤弋的痛哭咆哮。
我嘴裡、眼裡全是血,一片烏紅,他的眼淚濺到我口中,簡直比北關灣岸的鹽冰還要苦咸,我迄今猶記。
”就在那一夜裡,在新都近郊的長道篝火畔,老人終於認清自己。
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為傲的學問和正直,就連對心愛女子的了解……他全輸給了眼前之人。
他努力維繫的前半生全是謊言,在熊熊燃燒的鐵刑架之前,他早已放棄了分辨是非、鋤強扶弱的堅持,僅僅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
迦陵在射平府內懸樑自盡,從來就不是她的報應,而是他的。
——為什麼正義要等到這一刻,才終於姍姍遲來?武登庸的世界崩潰了。
帝心也是。
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七折其風如霆……成了昏君,我……我必殺……殺……”在失去意識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兩句,可惜連“你”都無法說完,自也沒聽見獨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閉目喘笑道:“等你啊,不來是孫子!”趕至的蕭諫紙分別安置了兩人,武登庸沒等傷勢痊癒,翌日便離開蕭先生安排的落腳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著,不知該去哪裡、能到哪兒去,直至某處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
為填飽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獵戶;睡於洞窟樹頂的日子沒法長久,他便入林伐木,動手搭建屋舍……這是他此生頭一回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毋須背負,交由身體引領,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練刀,遑論比試爭勝,鎮日為一餐一眠而勞動,一如世間多數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過來,望著炊煙裊裊的簡陋屋舍、手編的克難籬笆,以及圈養的山豬野雞等,不由愕然:“我……為什麼會在這兒?這兒……又是什麼地方?”摸著自行鞣製的獸皮袍子,還有底下破爛得幾不成形的舊衣,無不是陌生遙遠,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對著溪流淺靜處一照,那張滿面于思到連自己都認不得的野人面孔,說明韶光所歷,起碼也有數月了罷?還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慘敗於獨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確定自己的帝心已徹底崩潰。
悄悄離開蕭諫紙為他安排的療養居處,非是刻意踐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覓死地、不想被瞧見死狀的寓意。
公孫氏族譜載有許多帝心崩潰的死法,極是駭人聽聞。
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這段自我放逐的時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縮成鴿蛋大小,布滿細如絲尖的裂隙,任何試圖壯大催鼓之舉,都可能導致風中之燭般的帝心直接潰碎。
連死都不能……武登庸搖了搖頭,越想越覺荒謬,最後忍俊不住,就著曠野星空豪笑起來,驚飛林鳥無數。
這並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東軍后,身負“不殺一人”賭誓的武登庸,經常、甚至是刻意領軍奮戰在第一線,面對悍猛如獸的異族大軍,他始終堅持以刀背斬陣衝鋒,儘力守住承諾,非為炫技,實為求死,卻仍不可得。
大師啊大師,您當年委實讓我發錯了誓。
武登庸忍不住大笑。
要是“不入一息”該有多好?一了百了,什麼都不用再上心。
他無法得知是什麼讓自己活了下來,只能潛心蟄居,持續觀察——過往執著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卻未消失,一運功便能顯現,簡直成了實存之物,在公孫家列位前賢所留記錄里,這可是聞所未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