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臉青年沒理他,猛然抬頭,狠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武登庸,再開口時嗓音瘖啞如狼,已不復那孩子耍潑似的嚎哭痛訴,平靜得令人心慌。
“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讓開。
別擋我的路。
”“……阿旮!”羽士急喚道。
“神棍閉嘴!”獨孤弋頭也不回,靜靜望著戰力壓倒自己的青年刀客。
“讓開。
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武登庸動也不動,靜默無言,逆著光的魁梧身影猶如山岩,拖長的烏影完全把獨孤弋壓在碎蛋殼般的陷坑裡,幽翳將他的雙眸襯得倍加爍亮,宛若夜狼。
“那你們真是一夥的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弋才點了點頭,斂眸垂首,輕聲說道,平靜的口吻遠比適才的憤怒咆哮更令人心涼。
武登庸不覺打了個寒噤。
獨孤弋從陷坑裡爬出來,攙著扶牆而至的蕭諫紙,趕在緹騎之前相偕離去,沒同武登庸再說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當是死屍也似。
那羽士臨去前勉力回頭,沖他微一頷首,武登庸不及回禮,就聽獨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們回家去。
”不旋踵間,便已踉蹌行遠。
翌日,新任的鎮東將軍述職已畢,領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項文書,腰掛新印,金甲銀旌,一行五百餘人浩浩蕩蕩,離開皇城。
老百姓爭看這支衣甲簇新、士氣高昂的隊伍,夾道歡送者不計其數,可說是萬人空巷,比元宵燈節還要熱鬧。
末帝似有些意興闌珊,索性連金殿召見都省了,派太監送去聖旨賞賜,讓武登庸登城送行。
數月前獨孤弋入京時,所攜不滿百人,穿戴的鎧鍪還是獨孤執明汰下的陳貨,並不合身;隨行的侍從中,連一名正規軍精銳也無,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來充數的地痞,土數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閑差,死了也不可惜。
雖說這行人本是棄子,吝嗇到了這般不講體面的地步,委實令人無言。
不止獨孤弋出人意表地風靡了整座白玉京,身邊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燈。
獨孤弋每回登場亮相,無不經他縝密規劃,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累積聲名,挑起朝野各方勢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協助獨孤弋、武登庸破獲皇城司的阻謀,這名姓蕭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勢力,為其主贏取龐大的地下金援,有了與獨孤執明父子分庭抗禮的底氣。
這支煥然一新的護衛兵力不過是開始而已,隨著新任將軍的返鄉路近,東海道將迎來一番風雲變色的新局。
“我記得……他是姓蕭罷?”城牆之上,武登庸聽取線報,遠眺著跟在獨孤弋馬後的青年羽士,低聲問道。
“雲懷,你可知這人是什麼來歷?”鎮北將軍的幕府首席、人稱“行風甲世”的謝雲懷淡淡一笑,從懷裡掏出一束紙片。
“花了點工夫,昨兒才到的消息。
此人乃東海生沫港鯤鵬學府出身,籍貫不詳,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稱蕭諫紙,在學府內用的學名叫蕭用臣,師從仲驤玉仲夫子,有個外號叫‘千里仗劍’,同東海的玉霄派有點關係,才有那身道士作派。
他一直跟在獨孤弋身邊,在獨孤閥找回這位庶長子之前,兩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雖在北地,也聽過仲驤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
“難怪這般本事,原來是仲夫子的高足。
”大隊行出城門,跨著白馬的蕭諫紙將羽扇插在領后,微略轉身,雙手交疊,齊額為揖,城頭上武登庸抱拳還禮,彼此心照不宣。
以蕭諫紙之智,當明白是鎮北將軍阻了阿旮送死,又於深巷戰後縱放他二人自去,沒讓緹騎深究;未來雖不知是敵是友,畢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無動於衷。
始終沒回頭的獨孤弋突然舉起了右手,五指握拳。
身為隊伍領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舉一動皆是所有人之焦點,若非獨孤弋仍一派懶散地策馬前行,眾人還以為將軍是下達了“全軍停止”之命。
背對都城舉拳,可以有無數解釋,其中不乏挑釁或逆反之意。
蕭諫紙畢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著攘臂高呼:“拱衛天子,報效國家!”眾將士聽得熱血沸騰,轟然響應。
圍觀送行的老百姓聽了,紛紛鼓掌叫好,一時場面極其熱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
只有獨孤弋始終沒出聲,好在前頭除了斥候,只有兩騎掌旗官,誰也不會沒事回頭,發現姿態懶憊的新將軍一臉蔑笑,眸光狠厲,面上阻晴不定。
武登庸遠遠看著,心中忽起一陣不祥。
這是他倆最後一次在白玉京見面。
耿照與長孫旭聽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頂,半晌都沒人記得該問“後來呢”。
二少沒機會親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們的時代里,獨孤弋就等同於“天下無敵”四字,武無第二簡直就是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頭不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氣概,古往今來,沒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熱血沸騰的豪傑。
這樣的傳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靜深巷裡,被眼前的老漁夫打得吐血屈膝,滿地找牙。
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會有活綳亂跳的覺尊見三秋,說不定也沒有定都平望的白馬王朝。
日九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最後還是耿照先恢復了思緒運轉,滿懷崇敬地開了口。
“……後來呢?”“後來的事,你們多半都已知曉。
我來說點你們不知道的事。
”老人淡然道。
北關失守,異族鐵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遺民與半數以上的北地藩鎮,投入東軍麾下,矢志報仇。
再見面時,獨孤弋還是一樣笑容爽朗,老人——當然那時他一點也不老——眉間卻重郁深鎖,獨孤閥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只遞給他一碗酒。
老人在東軍里立下不世之功勛,與他一向尊敬的蕭先生、西山韓閥之主韓破凡被譽為“開國三傑”。
時人咸以為三傑之中,武登庸、韓破凡均有與獨孤氏一爭天下的實力,或因手擁精兵,或因大義名分,但他們為了蒼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戰禍兵燹,方有“讓國”之舉,使天下復歸一統;而兩人不約而同掛印求去,從此泛舟逍遙,更令舉世傾慕景仰,目以大賢。
“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掛在皇城之下——說是皇城,不過就是大一點的府邸,既無城垛,也無護城河。
附近比鄰的屋舍里住著蕭先生、陶五、獨孤容等,還有留朝重用的將領們。
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給派了出去,連土七都被趕回東海,北地的藩鎮更是數月前便已開拔,因為那時平望附近養不了忒多軍隊。
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
“蕭先生想讓我繼續鎮北,陶五跟獨孤容則另有盤算,我在平望一待數月,就是他們兩邊使勁兒,蕭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韓破凡一樣,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權,從此沒了見縫插針的機會……雙方明明政見相左,針鋒相對絲毫不讓,所圖居然是一樣的,都不讓走。
“等他們以為我不走了,我才動身。
誰知唯一沒騙過的,竟是獨孤弋。
”剛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經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燒的篝火,還有兩大壇御酒。
那系在不遠處的矯健白馬,大概就是拿來馱酒的,否則獨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兩道,還沒懶散到連這點路都要騎馬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