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即為金貔王朝公孫氏得以恃武稱皇、獨步古今的秘密。
沒有不敗帝心,逍遙紫氣仍是高明的內功,金印掌、聖斷刀依舊傲視東洲,卓然立於武道之巔,只須具備根骨、明師兩大先後天條件,夙興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土數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強則強耳,卻遠遠構不上“傳奇”二字。
可說公孫氏之所以開國立業、以武論皇,全拜此法所賜。
如此極端的功效,必有同樣極端的缺陷。
帝心之所系,在於纏入心核的那縷執念,須得不計代價、不惜犧牲,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易放棄、近於心魔的強大執著,方能成為帝心之核。
一念失守,帝心於焉不存,影響至鉅。
但愛也好,恨也罷,乃至貪、嗔、痴、慢、疑,世間豈有永不磨耗、長此以往的執念?大塊文章,物換星移,連滄海都有變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盡,恁你修為再高、內力再深,武功練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功體也可能隨著帝心隳壞而土崩瓦解;經脈盡廢、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經歷極其駭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見諸於公孫家的秘藏族譜。
唯有非常人,方鑄非常功!既得非常用,豈無非常劫?約莫是理。
公孫一族歷代高人推衍大數,相人萬千,知公侯將相有此心念者,成數遠高於常人,遑論古今帝王能建功立業,無不是堅忍卓絕;修成帝心、終生不渝的可能性更高,故挑選子弟傳授此功時,才將命數列入考量。
意志不堅或胸無大志的庸碌之輩,自毋須浪費辰光,也可免去師長磨耗,將心血用於栽培大材。
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訛傳,待金貔朝肇興,更成天命有歸的統御心術。
這如飲鴆止渴般的方便法門,造就公孫一門無數英雄,乃至開國稱帝,卻也使他們功業輝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於帝心崩潰、功體反噬的悲慘境遇。
卓爾立於文武巔頂的天縱英才們,誰不想修補帝心的缺陷,終結公孫一族的無解循環?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既因念起,須以念終。
若纏入帝心的一念,隨韶光逝去逐漸蛻變,順勢化為另一恆久不易之物,帝心便無崩潰之虞。
道理好說,“順勢蛻生”云云,卻無人能做到,所有試圖轉化的結果,無不直接導致帝心崩潰,以身試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了警惕後人的慘烈教訓。
武登庸的帝心破損如斯,差一點便要崩潰,問題肯定出在纏入帝心的一念。
與其問心念為何失守,該先問的是:“刀皇”武登庸以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躍居文武兩榜、刀鎮天下的至極一念,究竟是什麼?“沒那麼複雜,答案就在字面上。
”老人吐氣收勁,烈日旭陽般的雄渾帝心一霎而隱,滿室金芒倏然無蹤,宛若幻夢。
他將徒兒的憂急如焚看在眼裡,一掃眉間蕭索,擺了擺手,呵呵笑道:“我纏入帝心之念,乃‘不敗’二字。
每打贏一場,帝心與功體交競的效果便倍數攀升,出道頭兩年,我專挑劇盜大寇下手,挑戰的對象實力都在我之上,每戰無不是捨生忘死,慘烈至極,就像一場場過癮至極的豪賭,賭贏的那份爽啊……嘿嘿。
”二少聽得眼都直了。
世上怎會有這等既魯莽又大膽的傢伙?老人真的是以腦智聞名的“凌雲三才”之一么?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
“執念會有消淡的一天,但執守不會。
”老人正色道:“只消找個目標,確實守住,帝心就沒有崩潰的危險。
然而太過平淡的標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類,不足以激發潛能,所以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長勝不敗’。
可以說在廿二歲以前,我確確實實據守了這個心念,儘可能挑戰比自己更強的對手,或在於己不利的情況下出戰,而從無敗績。
”廿二歲以前……長孫旭驀然省覺,擊掌道:“凌雲論戰!”老人點點頭。
“三才賭鬥,論武學修為,大師與殷夫子皆非我之敵手,然而境界相差不遠,實無壓勝二人之能。
論到最後,眾所周知,大師將我二人移出了凌雲頂,贏得這一局,我敗得口服心服。
”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綻微瑕。
三才之爭乃是文斗,非於動手之際落敗,蓋因武登庸心氣太高,不容片塵,才使帝心受損。
也是在凌雲頂之後,他才深切體會到帝心的無窮後患,斂起過往的賭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補缺陷。
“大師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內患,才以‘不殺一人’的賭誓羈束,他不是讓我少造殺孽,而是希望我終生不再動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
”但時年廿二的武登庸,縱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這樣做。
“奉刀懷邑”的刀,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而練,他肩上扛著一族老弱的溫飽安生,不能說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漸喪,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矇眼捂耳,立於無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槍,與心中的掙扎苦苦拉鋸著,不斷質疑、苛責自己,出刀之際卻容不得半點猶豫。
因為只要再多想分許,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與無道昏君綁在一塊,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時也是武登一族最後的生機。
在“鉤舌金首”的慘劇之後,任一個稍稍清醒的澹臺家皇帝,都不會讓這麼危險的前朝帝族留存於天地間。
一旦末帝駕崩,無論是靈音公主的哪位兄長繼位,金貔朝的餘孽絕對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適的祭品。
武登庸在進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權力的風險,只是別無選擇。
他的族人,再也撐不下去了。
一開始他打算爭取的,僅僅是自“武登”南撤兩百里,讓族裡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東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數陽光露頭、風雪稍止的日子裡,以戶為單位,計算著沒捱過的有哪些人……但末帝頭一回召見他,渾身紅腫潰爛、須以薄紗纏面,其醜陋情狀才不致嚇壞人的皇帝眯起黃濁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視線涼滑得像是一尾纏身之蛇。
武登庸立時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錯。
他不該來的。
此間乃死地耳。
單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斂眸垂首,牢牢鎖住氣機,靜謐得彷彿墓碑石刻。
他已做好準備,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於暗處的皇城司殺手受皇帝召喚,蜂擁殺至,他便會在一瞬間鎖住所有人的氣血脈行,趕在羽林禁衛察覺聲息之前,循進宮的路線殺出去——整個人幾乎爛成了一團血肉的皇帝笑起來,蜥蟒吐信般的嘶啞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末帝沒有下令殺他,隨之而來的,是自碧蟾朝開國以來數一數二的破格提拔與恩賞,像要閃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傾注於飽受苦難的武登遺民,當然還有使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稱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帶著一背冷汗叩謝聖恩,退出了皇城。
他發誓在丹墀金階下、於愕然抬頭的一瞬間,清楚看見皇帝的濁眼裡掠過一抹惡毒的笑意,彷彿正嘲弄著眼前動彈不得的青蛙。
直到現在,老人仍舊深信不疑:飽受病魔折磨的澹臺家末任帝,從來就沒有真正失去過神智,他喪失的是對世間的最後一點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約束力,或許是再也不在乎。
他半生都在為蒼生謀福,節制慾望、嚴己寬人,以內聖外王自許,老天爺卻報以無可救藥的惡瘡。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既得惡報,豈不行惡?但遠遠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