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印求去三土年,武登庸泛舟逍遙,走遍天下,唯獨北關一地,再沒有踏入半步。
奉刀懷邑,獨不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遺民漫長的流離歲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從來就不是為自己而練,唯有練出一身驚才絕艷的蓋世神功,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換來穩定的生活。
而武登庸做到了。
他掙來不世聲名,使末帝賜下封國,許諾永不除封,還將最疼愛的靈音公主嫁給他,讓他總領皇朝北疆,拱衛帝都,直到他擅離職守,讓繁華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於異族鐵蹄,斷垣殘壁付之一炬。
靈音公主自殺殉國,對老人來說,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責與控訴。
武登遺民卻未必如是想。
繼金貔朝而興的碧蟾朝澹臺氏,於公孫氏子孫本是仇人般的存在,開國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幾位歸順的公孫氏藩王,連禾苗也不放過,強迫遷至北關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為姓氏,徹底斷絕王氣。
“武登”在北關土話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蘚,泛指今日嬰城穿過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蒼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這片凍土間討生活,輪戍之間亦不免有凍死凍殘者,況乎婦孺?金貔遺民在“武登”掙扎求存的兩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長無盡、以血淚書就的生離死別,只有心志與軀體如凍土般堅韌的人,才能存活下來。
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國,自未划於這片雪荒堅凍,而是在更南的蒼鷺、烏頭等四郡,但與同屬金貔遺末的漁陽七砦間還隔著若王關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數日車馬路程,防備之意可說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飾。
饒是如此,這已是殘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結果,換了此前任一位澹臺家帝王,絕不敢將武皇末裔置於死地之外,更遑論許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權。
異族入侵之後,武登遺民中,始終有擁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聲音,鬧得沸沸湯湯,支持者甚眾;“刀皇”之號傳入江湖,多半源於此時,除贊其刀法通神,也有揚棄亡國的武皇舊稱、另開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見最終武登庸打著“報仇雪恨”的旗幟,加入獨孤閥麾下,這些遺老失望的程度。
以致白馬朝肇建,武登庸高掛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飄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國卻不是能張開雙臂、無條件歡迎他回去的故鄉。
無論是射平府或武登國,對老人都太過遙遠,也太過沉重。
若不是急於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長孫旭滿不願在老人面前提起“北關”二字,徒惹傷懷。
老人鬆開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轉對徒弟,罕見地不是那副令人發毛的笑眯眯神色,也無恚怒憤懣,就只是平靜而已。
“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當說出‘北關’二字。
怕我傷心,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
但如果你覺得這事是對的,非做它不可,即使會導致不夠善良的結果,也不能逃避。
行正當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
”長孫旭面露愧色,彷彿這幾句話比撞裂檀木桌板還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聲垂首:“徒兒明白了。
”老人淡淡點頭,正色道:“離開北關,是我做的決定,殷夫子雖邀我同行,畢竟不是拿劍架著我的脖子。
我行我素,自受禍福,不能輕易遷怒他人,當作是一紙欠條。
於此事上,我和他並無仇怨。
”日九心中嘆了口氣,雖覺失望,卻不意外。
師父若不是這樣的人,拼著被獄龍吃掉心臟、破體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學功夫。
“至於你,”老人望著桌對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
“提了一個很有趣的提議,我其實是想答應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
旭兒是否同你說過,我武登氏有門絕學,名喚‘不敗帝心’?”耿照點了點頭。
“若晚輩所料無差,這門絕學是運用了武學上‘朱紫交競’的道理,以極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
”“厲害的厲害的,‘極端’二字,道盡此功神髓。
”老人笑起來。
“天上不會無端掉餡餅,掉土文錢與你,指不定要收一兩回去。
這小胖子遭獄龍入體,纏住心包,本是條死路。
以這份世所罕見的倒楣,換得沒有後遺症的帝心,還算是公平。
”耿照立時聽出言外之意。
武登庸刀指巔峰,突然掛印求去,除心傷愛妻自縊、故國難容之外,也可能是不敗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閉關修練,以免受害;對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況不容樂觀。
武登庸不再言語,雙掌交疊,橫置胸口,緩緩拉開一尺余,右掌直至頷須,左掌懸於臍下,正是方才日九試演帝心的起手,當中卻空空如也。
二少正覺古怪,驀地眼前金芒一竄,一輪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虛空中浮出,穩穩懸於老人掌間,電蛇旋繞,宛若雷掣,比燃燒的火把熾炭更眩目,令人難以逼視。
金球直徑近一尺——少年們終於明白,何以老人須掌開若此——通體如岩漿構成,又似火蛇盤就,不住旋繞絞扭,宛若實物。
長孫旭瞠目結舌,他是正練著“不敗帝心”的人,知曉門道,按秘笈所載,練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還是仗老人的功力與獄龍交競所致,進境堪稱百年難遇。
豈料師父他老人家的帝心這般騷氣,練成這樣跟人動什麼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沒死的都能慚愧死。
本想說兩句耀武揚威的渾話,卻被耿照拉住,凝目細瞧,赫見金球迸開無數細紋,不是岩漿走脈或火蛇鱗甲,而是欲綻未綻的裂縫!“如你們所見,我的帝心瀕臨崩潰,多年來仗著一身修為,勉強維持。
小打小鬧倒也還罷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蒼老面孔透出些許無奈自嘲,或還有一絲寂寞蕭索。
“若對上文武兩榜高手,無論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潰無疑。
只能說愛莫能助,真是對不住了。
”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六折靈鳥迦陵孫氏以武功術數為家學,歷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號,以武論尊,獨步古今帝王家,武閣收藏之豐,亦是東洲諸王朝中僅見。
得此天惠,公孫氏武學中不乏與術數相合者,如王朝後裔“鳴珂帝里”的絕學《無疆帝算》、《四方風神劍》,均是其中佼佼。
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以武秤命”一說。
據說公孫氏不傳絕學,如《神璽金印掌》、《皇圖聖斷刀》等,修習者若無相稱之命格,輕則技藝不成,徒然耗費心神氣力,若還不自量力,逆天而行,終不免經脈盡斷,落得身死收場。
當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揚名,深得末帝喜愛,有御史以此為諫,意指金貔王氣未斷,奏請聖上根絕前朝餘孽。
若撞在其他帝王手裡,怕不是盡夷其族,用心不可謂之不毒。
豈料末帝身染惡瘡,性子變得扭曲難測,聽不得這般“忠言”,命人將那御史中丞當殿鉤殺,斫下死狀凄厲的頭顏,澆以熔金,匣以香木,遍傳六部,遂無哪個敢再稍置一詞。
然而,“以武秤命”之說,不過是公孫氏為統治之便,誇示其天命所歸的手段罷了,與禾生雙穗、地涌甘泉、五靈現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術。
其中的關鍵,便在“不敗帝心”之上。
此功將武學上的“朱紫交競”之理闡發至極,纏入一縷執念做為心核,反覆激蕩內力,鑄就功體。
他派修習內功,一日至多三兩時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傷身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