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人憶往佐酒的豪興,那射平府的“武林刀會”真辦起來,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毀於將軍之手,不如見三秋一刀殺了爽快。
日九撓撓頭,扭捏道:“不知為什麼,聽師父這麼一說,也覺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見三秋王上一杯。
”武登庸又將茶盞斟滿,笑罵:“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婦?”三人舉杯“匡”的一碰,仰頭飲盡。
“……痛快!”老人飲罷擲杯,吐氣如虎,驀地猿臂輕舒,不知從何處將那隻茶杯“撈”了回來,輕輕擱回桌頂,滿斟以鎮。
短褐無袖,這一手自非袖卷;說是擒龍功控鶴功一類、以內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脫手快極,難有轉圜,當中還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氣,未聞碎瓷聲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擲入虛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轉星移似的回到了現實里。
老漁夫一派閑適,笑道:“北關飲酒,都是一飲一碎的。
我是心疼你窮山國這個‘窮’字,怕你龍椅還沒坐熱,擔上浪費公帑的惡名,授人以柄,給史家寫成了昏君。
昏君食人,勝似猛虎。
”日九哭笑不得,連稱師父英明。
自入驛館,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有什麼要說,又不知如何開口。
日九都能看出,況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卻始終沒問,逕與徒兒聊著適才長街一戰、怪人見三秋的來歷等,甚是自得。
長孫旭了解耿照的性格,該做的事他決計不會逃避,眼下問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時間;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決心。
為免話題一斷,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趕緊介面:“看來師父當年留見三秋一命,就為這份痛快。
”老人微微一笑,斜乜著他。
“見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塵舊事,悉數忘卻,也不知是幸與不幸。
我認識這人四土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樣子與我當初所見,沒有半點變化?昔於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見,總算確定此人修為之深,已至長春駐顏之境。
你怎麼知道他所忘卻的,是三土年、四土年,或逾甲子之數?”日九為之咋舌。
在武登庸眼裡,這名忘了自己姓誰名啥、不知己身所從出的野人,就像一張白紙,到處踢館打擂,奪取拳經刀譜,生吞活剝似的汲取這些駁雜路數,當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說不定便是起於無根的焦慮。
蓬飄萍轉,無所依託。
忘卻的時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譜寫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為此年輕的鎮北將軍饒了野人一命,讓他往南方找一處安靜練刀,踏實地過日子,再嘗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於白紙上揮灑墨彩,不留遺憾。
殊不知,見三秋之於人世間這個大染缸,實非白紙,而是王透的瓜絡絮瓤,入缸汲飽了五顏六色污濃重彩,卻不沉澱釐清。
他像牙牙稚童,飛快學會白玉京的聲口、學會首善之都聲色犬馬,學會依附權力,學會以奪人性命的技能,換取各種想要和不想要的——再會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見,只余“墮落”二字。
見三秋徹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贈言,以鎮北將軍全然無法想像的方式。
“……他的應對、言語、喜怒哀樂等,具是模仿而來,卻無不是放錯了位置,絕非原指。
從前我罵他‘墮落’,實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為惡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沒有善惡之別。
如今要以兩個字來形容此人,我會說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
”武登庸抬起眼眸,轉視耿照。
“所以你想的其中一個問題,答案是‘不’。
此人無論武功多高,皆無法為人所用;不管你將他引入哪一個局,都將產生無法預估的災難。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對付的又是什麼人,以致絕望到連見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圖窮匕現的當兒,但師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連自己都能察覺,遑論名列文武兩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絕境,不願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定了定神,起身抱拳。
“我要對付的,乃是‘隱聖’殷橫野,懇請前輩相助。
”日九的下巴差點掉到桌上。
且不說殷橫野望重武林,號稱是東勝洲最後的儒脈首望,你小子開口就要殺天下讀書人的偶像,這是妥妥的禍亂江湖的節奏啊!還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夠黑么?武登庸無甚訝色,抿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
關乎此事,你須有個絕好的理由。
”殷橫野之惡罄竹難書,仔細一想,又不知從何說起。
耿照自刀皇現身,便一直在想怎麼開口;此際退無可退,只得從蕭諫紙懷疑武烈死因、於妖金考發現蹊蹺,為引幕後黑手,遂借“姑射”組織伊始,說到沉沙谷大戰,古木鳶全盤皆墨為止。
他自覺不擅言辭,多以直敘,少見形容,未摻雜一絲情緒,可說言簡意賅;饒是如此,也說了大半個時辰。
長孫旭舌撟不下,越到後頭越是凝重,眉山緊鎖,陷入沉思。
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見耿照喉音稍啞,提壺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問:“耿照所言,你覺得有甚難處?”卻是對徒兒說。
長孫旭沉吟了片刻,伸出兩指。
“難處有二。
先說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當中若有疑義,那也是你教人給騙了,決計不是你騙我。
”耿照聞言一凜,凝神細聽。
“首先,你指摘的對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轟動朝野,連市井百姓亦都聽聞,平生無有劣跡,須得有如山鐵證,你才能開這個口。
蕭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證詞已無絲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認罪,若欲牽帶他人,難脫誣攀之嫌,說了比沒說還慘。
”武登庸連連點頭,突然問:“此事蕭先生是自己策劃,還是有人相助?”老人昔日在東軍,稱軍師為“先生”慣了,此際脫口而出,可說是自然而然。
“蕭先生雖絕頂聰明,卻也極其自負。
獨孤弋死時,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轉念,不惜背負罵名,投身惡道?我料是遇到了什麼人,受其點撥,才見過往之所未見。
若然如此,此人必是關鍵。
”耿照悚於老人的精細敏銳,想起蕭諫紙叮囑,沒敢泄漏口風,垂眸道:“回前輩的話,老台丞因緣際會,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輩所言,或與此有關。
可惜刀魔前輩受傷沉重,神智已失,數土年間癱癰在床,難以開口。
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為殷橫野所派之監軍外,其餘皆為台丞召集。
”說了伊黃粱、橫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員的身份,“高柳蟬”真面目則推說不知。
武登庸於此無甚糾結,點了點頭,逕自轉向日九。
“旭兒,繼續說下去。
”“是。
”長孫旭低垂眼瞼,似是瞧著桌頂,小心翼翼道:“第二個難題則更加棘手。
江湖傳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極,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殺’一說,幾成通論。
就算你拿得出證據,教那殷橫野難以辯駁,普天之下,也沒有哪一間官府哪一個門派能為你伸張正義,鏟奸除惡。
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雲、不計較個人得失毀譽,一心為蒼生武林著想的三五高人願意出手,那麼即使沒有人證物證,也就不那麼緊……哎唷!”雙手抱頭趴在桌上,卻是隔空吃了個爆栗。
武登庸冷笑:“好嘛,‘師父’都還沒叫熱,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這麼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淚,抱頭嚅囁道:“徒兒……徒兒不敢。
”老人哼道:“都講完了還不敢,敢起來怕不是要飛天了?”說著屈起右手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