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宗衛趕緊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點,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擾國主與刀皇說話。
儘管“凝功鎖脈”大幅降低氣刃的殺傷力,抬回驛館的御衛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點再向國主稟報,武登庸與他眼神一對,便似已看穿,卻沒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做為刀法,《能奪夜令》不及皇圖聖斷,做為殺人術未必便輸。
”老人放落茶盞,淡淡一笑。
“那回,我是以神璽金印掌打敗了他。
”做為皇城司唯一的倖存者,過得幾年,見三秋才又再出現在武登庸面前。
那時白玉京毀於異族大火,武登庸中途聞訊,先去了帝都,而後才又趕回射平府,等著他的是懸樑殉國的愛妻之屍,業已大亂的北關形勢,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殺手。
“駙馬您讓我好生對死者懺悔,小人到亂葬崗里住了些時日,悟出一門新的內功,這才明白駙馬爺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預言,故將此功命名為《閻摩血章》。
您最寶愛的靈音公主死得這麼慘,駙馬爺一定很痛苦罷?小人這便來報恩,肯定給您個痛快。
”黑衣殺手誠摯說道。
看著二少瞠目結舌的模樣,老人不由得笑起來。
“我幾乎殺了他。
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後關頭想起與大師的誓言,我可能會與他同歸於盡。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塵那“不殺一人”的賭誓。
“回復神智的我,為自己感到無比羞愧,我對他說,讓他減少殺性,莫再無端殺人,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破棄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遠都沒有底。
你一次都不該縱容自己。
”然而,見三秋除了深不可測的武學天分、土鱉般打不死的強橫生命力外,對於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絕。
在長街時,武登庸曾質問他“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性怎還這般重”,見三秋的回答,只能說是令人大開眼界。
“小人謹遵駙馬爺吩咐,頭土幾年都躲在南陵山裡,殺剮獐麃為生,跟從前一樣,日子過得挺苦。
後來遇見段慧奴那丫頭,她說花錢買命,不算無端,我一想這是個理啊,也就王下了。
“講道理,駙馬爺,這會兒我都讓小弟殺了,等閑不出手的,哪能殺性重啊?都快吃素了。
方才那一地土鱉都不算錢,我是真沒想殺,蝕本啊。
真要說呢,也就殺了四匹馬罷。
”武登庸啼笑皆非。
旁人或以為見三秋裝瘋賣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幾土年來這人都是這麼說話的,白玉京的富貴生涯或改變了他的口音用語,卻完全沒能撼動其本質,此人仍舊與當年初見時一般的混沌難測,銳穎頑愚全困在那一團亂線般的臆症里。
“駙馬爺,您給小人再批個命,指引指引方向唄,我快無聊死了。
”見三秋撓著光頭,似乎真覺困擾。
“每回我想把眼前動著的全殺掉、好掙脫這一切時,總想著‘還沒問過駙馬呢’,又給忍了下來……駙馬爺,您說,我能不能這麼王?”雙手虛抓,作勢一撕,動作相當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覷,全都笑不出來。
與此人遭遇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能明白這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一點都不懷疑他說做就做,該懷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將如何超越自己對於殺戮的貧乏想像。
最好的證據,就是連見從也變了臉色。
少女緊盯著刀皇,深怕老人未發覺自己一個沒想好,隨口將釋出一頭嗜血的魔物。
老漁夫淡淡一笑。
“接下來的三土年,你將開宗立派,見三秋。
你的人生兜兜轉轉,全是為了此刻,我知你已準備好了。
”“開……開宗立派?”光頭怪客停止撓頭,厚重的上眼瞼慢慢撐開。
“沒見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殺人一瞬,不是你的道。
你這數土年所悟,不是這般短淺之物。
記不記得武登國祭天壇之後,裝滿武學典籍的庫房?你是為了留下那樣的東西,才來到這世上的。
”見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腦袋。
“就是這種感覺!每回聽完駙馬爺的話,我都覺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個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還是開心得要命……是了,就是這個,開宗立派,開宗立派。
”搓著手來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聲嬰啼的新手父親,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武登庸不慌不忙,續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宮’罷,從你自創的絕學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間,我確信武林之中從未有人用過此名。
這不是你奪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見三秋的惺忪睡眼睜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極限,沖老人連連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時撫胸難言,感動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撓撓光頭。
“是了,駙馬爺,其實上回被您打敗之後,我又創了新玩意兒,叫《天外邪墜》。
這名兒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這樣——”他看似未動,又像雙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覺視界里一暗,陡地日月無華,一股巨大的翼狀黑氣,從見三秋微佝的背門竄出,直衝天際,撲天蓋地瘋卷而來,塞滿了周身每寸空間,更沿全身所有孔竅鑽進五內百骸,阻絕脈息,剎那間剝奪了一切行動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無盡沉淪,永遠沒有盡頭——一霎回神,頭頂艷陽灑落,風吹蟬鳴,哪有什麼墨雲黑翼?見三秋“啪”的一拍光頭,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塗了。
駙馬爺批了命,還給咱的新門派賜了名兒,打什麼呢真是,瞎幾把扯。
”恨不得自抽幾耳光似的。
獄龍也不討了,鄭重再三地與武登庸道謝,才攜二人離去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五折寒苔千里內,老少三人圍桌而坐。
日九替師父斟滿茶水,放落茶壺,不忙著舉盞就口,輕轉杯緣,似斟酌著遣詞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壺又斟一杯,哼道:“你明著是想問我,見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麼來路,但心裡真正想問的,是我為什麼不殺他。
為師猜的是也不是?”長孫旭被說破心思,撓頭的模樣倒有幾分像見三秋。
“厲害的厲害的,師尊神機妙算,徒兒佩服。
”少年精於術算,略一推想,猜測那見三秋初現北關,時間應在“凌雲論戰”之前,師尊既未與“天觀”七水塵賭鬥,自無“不殺一人”的羈束加身。
耿照聞言轉念,明白此問何來,毋須贅述。
“因為我沒有殺他的理由。
”老人將二少靈犀看在眼裡,悠然道:“人在江湖,刀頭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來忒多廢話?揪眾報仇倚多為勝,還給人家殺得死傷慘重,他們有臉討公道,我還不好意思聽。
“再說,四門寺本修和尚雖非酒肉穿腸的假僧,卻喜拉黨結派,給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幫人王的壞事難道還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沒少懟了這等江湖敗類;初任將軍,本想在射平府辦個什麼‘武林論刀會’之類,殺殺這幫人的銳氣,見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
聽他拆下四門寺的牌匾揹著走,我都想請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舉杯仰頭,雖是飲茶,卻透著飲酒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