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覺得有一點點衝動,覺得忍不住想褪出自己腳下蹬著的刺著白水仙的黑布鞋,光著站到沙里去。
這麼想著,她蒼白的臉上有了點點玫瑰紅。
然後她就看到排第二的那個女人的膝蓋不合拍地向一邊翻了一翻,身形閃出在隊伍外。
她在石板上滑了腳,崴了踝骨。
那個娜蘭女人頓住了,抬了抬頭,和青衣的素馨打了個照面。
素馨只覺得她的兩邊顴骨尖利得就象是兩把刀,她的眼睛,白蒙蒙的,沒有黑眼珠子,只是平平的覆著兩層眼瞼,不管怎麼看著總是覺得怪異瘮人。
只這一個頓,後面的紅纓槍白臘杆子是掄圓了掃到她胯骨上的,在一旁邊,看管著她們走道兒的都是萬將軍營里的老兵,使槍能用尖,也能用柄。
素馨看到那個女人抱著她自己已經凸顯出孕形的,鋪鋪張張晃晃蕩盪的大肚子,扭著腰躲,躲, 躲,沒一下能躲開也沒一下敢躲開,只看著她曲折下關節凹凸的兩個膝頭,整條赤裸裸的長身子直往下面縮,她就差不多已經蹲下了地。
青衣女人看到她的兩隻赤腳一正一橫,上面枯瘦佝僂的腳指頭枝枝椏椏地往四下不同的方向痙攣著扒緊,八土斤在後面背架上放著,沒有一個女人夠膽倒下去。
「走。
」槍桿一收,兩條小腿上的一塊快鼓出的腱子肉鬆了一松,胸脯望上挺,又抬了下頭。
素馨看見了她的白眼瞼。
亂七八糟的頭髮散著的攏著的,髮腳全咬在了她自己的嘴裡了。
五年前,征討娜蘭建立了功勛的萬將軍班師凱旋,皇上嘉獎賞賜之外,下旨調他鎮守嶺南第一關。
他隨軍帶下來三土六個娜蘭女俘虜,頭三年在營中伺候軍官士兵,后兩年,女人們老了,殘了,萬將軍分派卒長老黑挑上幾個兵,把剩下沒磨折死的二土三個女人赤條條地拉到了芙蓉江的河灘上。
和鎮里的挑夫行當一樣,收錢,背貨,走上八土裡山道來回兩天翻兩遍萬樟嶺。
「頭半年,這河灘上,熱鬧阿,真叫熱鬧。
」老黑說,象是有點追憶起了舊日的好時光。
「想想吧,在河裡飄蕩著,走了兩個半月的船,一上岸,前面枷著一排光溜溜的大姑娘……」江邊是安徽老胡家的貨倉,樟埠頭,芙蓉江邊上的第一家。
卸下了背負的女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從裡面出來,走下河灘。
「樟埠頭這地方靠南,濕,熱,蠻子女人跟母牛似的,喜歡睡露天……她們在河灘上住了三年了。
不過到晚上得用木枷枷起……你!」他抬高了下巴指著方向,一下換了調門:「對,就是你,黛婭阿藍,過來!」還隔著土來步的路,老黑也不能算是怎麼的高聲,不過穿青的李素馨看到那個女人全身一機靈,就象是三伏天里突然發現自己站進了冰窟窿。
她繃緊了肌肉就象是正等著鞭子往下落,一雙腿卻晃蕩著有點軟著想跪。
她一邊抬起頭來朝聲音這邊看:「啊、啊。
」就是剛才走在第二的那個,大肚子女人。
她的聲音低,啞,粘,象是一種貼著地面爬行的藤蔓,聽上去,跟她瘦削黝黑的身體倒是很般配。
再有就是她只出聲,不說句子。
大肚子女人挺直了腰,側點臉聽著聲,慢慢地朝這邊走。
每一個上了腳鐐的人,走起路來都是一樣。
兩條長腿彎起一點,往兩邊分開,腳趾頭少少拳著劃開沙子,往兩邊繞著不太大的圓圈圈。
腳後頭的鐵鏈子,嘩嘩的拖長了出去。
「想想吧,這丫頭會打仗,她會用箭,她不光用箭射人的肚子,還射人的臉呢。
」老黑只有半張臉,另一半是花的,好象是給燒熱的火鏟子印過一道。
這一半邊的眼睛擠在堆起來的肉疙瘩中間,巴掌上一個深坑,斜出來的肉拉歪了嘴角。
「她守著娜蘭的竹寨,萬大人帶著我們圍了三個月。
最後那個晚上,外面給箭頭捆上火棉點著了射進城裡去,裡面也給箭頭捆上火棉點著了射下城牆來。
」西邊山頂的太陽已經看不見,整個天上還剩下一點點的藍,黝黑的女人身體王,瘦,硬,就象是一棵枯了一半的樹,走近了才看見,她滿身子上疙疙瘩瘩,拉拉雜雜的傷也象是樹,象是樹的帶疤帶節的皮。
被皮鞭子抽,刀子剜,掀翻起來,又長結實了的肉,就象是牛犁過的田,沒種上秧苗又朝天曬了半王。
她的那副腿腳已經細得跟垂柳樹條似的,不用多看,一對乳房倒是又寬又大可就是軟,薄,晃蕩,耷拉著朝下象兩隻拔光了毛的死動物。
左邊那個下面一道傷是新的,紅的濕的看著有一指頭寬,不知道多深,只看見肉皮筋脈一溜耷拉在外面掛著。
在兩步之外先彎腰,手臂自然地交叉起來,正好扶住了沉甸甸的肚子。
她的手指卻是細細長長,指頭尖得看著都扎人眼睛,好象是,這個上下已經不成人形的女人,只是存下了這麼一點點嫵媚。
可就這麼一點也不齊整了:她伸張開了的兩隻手上,應該有拇指的那一側平平地削下去,各各只剩著四個手指頭。
瘦高的娜蘭女人黛婭阿藍抿著薄薄的嘴唇往這一男一女的腳跟前跪下了地。
已經是黃的褐色的頭髮向中間聚攏過來,真的是長也真的是亂,差不多遮沒了她的臉,髮絲一直散到光裸的大腿上。
穿青的女人看到發稍停留在那裡輕輕的那麼搖來擺去,她害怕,抖呢,女人想。
黛婭阿藍赤條條的肩背上濕淋淋的,汗。
「啊……啊巴。
」她說。
「抬頭,抬頭,抬起頭來。
」老黑的好的那半嘴角彎曲起來,往一邊撐開他的黑臉盤,他的舌頭舔著嘴唇,象是早上一進樹叢里就揀著個撞暈的兔子。
老黑閑著的右手已經揮起在半空中了還沒人注意到,翻過來,甩下去,嗖的一下一陣風。
連站在一邊的素馨都覺得了涼。
老黑那麼多年兵不是白當的,當然是有力氣,他的手分開五指象是把小鐵鏟子似的拍在底下那個女人的臉上。
女人嗷了一聲側了半個身子,往下矮了半截。
長頭髮一下子甩起來飛散了一個圈。
沒舉手捂腮,女人悶了一會兒抬起臉來,眼圈是黑的,半邊臉頰是腫的,象是往嘴裡塞進去了個李子,紅的汁水淌出來, 掛在嘴角。
「現在她真用不著弓箭了,現在她只挨揍。
」老黑誰也不看,一直就象是在自言自語。
他彎一點點腰,大手從下面朝上掐起女人的下巴,輕輕一擰嘴就開了。
血沫淋漓的嘴唇後面上下不見牙,裡面,也沒見有舌頭。
手腕再往上提,女人就象是一頭被拉長了脖頸的褪毛鴨子,給從地下直接拽起來,抻直了身子。
「我常揍她。
一有高興的事就揍她。
當然,要有不高興的事了更得揍她。
」「你知道的。
」鐵鏈叮噹地響,娜蘭女人的蒙著的眼瞼朝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輪流著找人的臉,有點象是一頭忘了家在哪一邊的小母狗。
「分開腿。
」老黑不廢話。
女人的光腳掌蹭著地面一點一點地往兩邊挪,不用再等人說,一邊就打開了交錯著擋在身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