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辭聞此,面上依舊笑著,溪嵐卻從她的神情和語氣中嗅出幾分殺氣。她道:“顏家是顏家,顧府是顧府,既不曾同甘,又如何敢腆著臉皮求共苦呢?”
顧傾幗卻是無論如何都聽不出其中深意的,她只顧瞪著眼睛罵她白眼狼,顧大小姐為緩和二人關係,作和事佬道:“都是姊妹,何必如此,爹沒救出來,我們倒先自相爭吵起來了。”
顧傾幗:“姊妹?誰跟你是姊妹?我乃堂堂嫡出女兒,你個庶出怎配與我姊妹相稱?我娘是正經人家出身,你那與外男私通的娘親是妾是奴,你們連給我和我娘提鞋都不配!”
顧傾城的生母當年也是楚陵城裡數一數二的名伶,模樣可人兒,嗓音嬌細,憑一曲吳儂軟語的琵琶彈詞聞名遐邇,顧裴元被其美貌勾了魂,將人買進府中夜夜招寢,頭一年顧傾城就降生下來。次年皇帝秋圍,顧裴元因要伴駕,不得不隨行前往,臨行前百般不舍,又怕美嬌娘趁他不在時與旁人不檢點,故在其臂上點了一枚守宮砂。不料秋圍歸來,顧裴元興沖沖抱人上榻時就見其臂上守宮砂不翼而飛,一時勃然大怒,任憑顧傾城的生母如何喊冤都不理睬,叫人依律將她塞進豬籠,看她活活被浸死,方才解了氣保全了顏面。
然而說是私通,卻連姦夫都不曾找到,顧裴元心中咽不下這一口氣,心想揪出這姦夫來一齊處死為上,不料幾經查證,原是那守宮砂實為假物,遇水便會消失無蹤……顧裴元知是自己冤枉了女人,卻為時已晚,他絕口不提真相。若不是顏傾辭好奇查了查,亦絕想不到她老爹是這畜品,更不會有後面她生疑去調查自己母親之死一事。
“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我只知牧民為牲畜配種時才會特意撿那純的孕育,” 顏傾辭好笑地探頭問顧傾幗,“你是牲畜么?”
“你!” 顧傾幗雖亦是侯府千金,然而實為草包,不愛讀書就罷了,罵人全憑無理取鬧,這會子她見懟不過顏傾辭,遂惱羞成怒道,“你也是嫡出,你為何幫她不幫我?!”
“奇了,我為何放著正派人不幫,去幫一條滿腦子只有血脈的寄生螞蟥?” 說到這裡,顏傾辭輕盈笑出幾聲,“抬舉你了,所有生靈的血液在螞蟥眼中都是一樣的,你就不同了,若你是個蛭蝚,定也是個只知吸富人貴族血的,平民的血你可瞧不上。”
“顏傾辭!我與你沒完!” 對方把她比作螞蟥,顧傾幗還是能聽懂的,她氣極掀了就近的幾盤子菜點后傲慢而去。
“叄妹妹,這……” 顧傾城有些擔憂地望向顏傾辭。
“大姐姐不必管她。” 後者無所謂地一笑,令兩旁布菜婢女用凈筷夾了一顆蟹粉獅子頭到她碗中,親昵介紹道,“這外表雖似尋常獅子頭,然卻是改良過的廚方,上好的野豬肉混和蝦肉剁碎成泥,加以料汁花蜜調味,取蜜蟹之膏作其餡,外咸內甘,咬一口湯汁充嘴芳香四溢。”
顧傾城聞言咬上一小口,外表的豬肉焦香咸脆,因為混了蝦肉的緣故,比原先更加勁道。表皮薄薄一層,只一口就咬到了蟹膏內餡,滿滿的黃兒從這一方缺口中擠出,湯汁流了小半碗。顧傾城用竹箸伸進這口子里挑出一塊油橘色的膏肉,送入嘴中,慢悠悠細品,並不膩味,恰恰十分甘甜軟糯,端的是入口即化。
“我好似嘗到了花香?”
“大姐姐的舌頭真靈,是梅花蜜。” 說罷顏傾辭抬眉,用餘光看了站在側旁的溪嵐一眼,“蜜蜂過冬后便極少採蜜,這白梅花所產的蜜更是難尋,我吩咐人找了好些時日,才從一山中養蜂老農的手中得來一小罐。”
“竟如此大費周章,妹妹今後切莫再為我浪費心思了。”
“大姐姐說哪裡話?如今你脫離苦海,若不是因為爹爹被拘,我怎麼也得為你辦一場和離大宴,好昭告天下,是曹洪配不上你,非你不及他。”
想到什麼,顧傾城面色一黯,殤道:“如今我身敗名裂,爹也不知怎麼得罪了他們,莫非真是他為我殺了平陵郡王的世子不成?若真如此,可是大罪啊,即便不波及我們,顧府無了主人,一樣會家道沒落……爹怎為了我做出如此不計後果之事,拿整個侯府的前途來賭,太不值得。”
“想要咱們老爹做到這兒份上,前提是姐姐你得是個男嗣才行。”
顏傾辭專點溪嵐為她們斟酒。溪嵐先為顧傾城倒滿,再到顏傾辭跟旁時,對方扶在酒盞邊緣的手指不安分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溪嵐飛快瞪她一眼,倒了個六分滿就抽身而退,顏傾辭執起酒杯抿了一口果酒,神情自在愜意。
“一大早的就飲酒,身體不是你自己的么?” 顧傾城頗為語重心長道。
長姐如母,顏傾辭對她的話還是很能聽進去的,她伸出一根手指,討饒道:“好姐姐,就喝一杯。”
溪嵐還是頭次見到顏傾辭這副小女兒家的撒嬌作態,心內半驚半奇,睨了半晌直到對方察覺地看過來,她方低頭轉移了目光。
顧傾城出嫁前住的院子還在打掃著,於是顏傾辭就讓她在孤倚樓中暫住下來。
早膳過後,顏傾辭習慣讀片刻當世名人的賦論,看一看這些賢家在為甚事操心煩悶。
溪嵐將一盤精緻的蓮花樣式的茶點送進她書房,顏傾辭讓她坐過去,將一紙論賦攤開與她同讀。
皇室中人本就比別的孩子早熟,溪嵐雖十歲離宮,該認的字大差不差也已認全,只是偶爾有些個偏僻字不識得,她請教后,顏傾辭也都一一耐心解答了。
“這是素和氏和聞人氏的門客所作之論辯,就‘牝雞司晨’一題展開的詭辯。素和氏的門客認為牝雞司晨,晨必昏;聞人氏的門客則曰司晨非牝牡,惟雞爾。”
素和氏曰:古來雄為陽,雌為陰;牡雞司晨,反之即牝雞司昏,故而牝雞司晨,晨必昏。
聞人氏曰:牝牡為形也,司晨為性也,夫禽窩無牡而牝補代其勞,此為雞之順性也,故而司晨非牝牡,惟雞爾。”
溪嵐洋洋洒洒看下來,對這些當世名家的見解有些嗤之以鼻,她不苟一笑道:“如小兒吵架般無理,這便是那些自詡才華橫溢之人?”
“詭辯術想學好,要得就是無理。” 顏傾辭為她細細剖析起其中深意來,“你表面瞧是在辯題,實則他們都是在為各自的利益遊說罷了,牝雞司晨,不正是含沙射影朝中那位垂簾聽政的仁煦太后?”
溪嵐聽罷又看了看紙上論言,片刻后抬眸問對面人:“你贊成哪方?”
顏傾辭認真道:“單從論術上看,兩方不相上下,但我亦有司晨之志,這一番必定是站在聞人氏一方的。”
溪嵐聞她有司晨之志后,深深盯了眼這人,往下又看了幾回論辯,問她道:“你加入他們了?”
顏傾辭淡淡搖頭,手指往前一伸勾來硯台、取來墨條,置於書案前,“會磨么?” 她問。
溪嵐搖頭。
“我教你。” 顏傾辭往硯台中加入少許清水,她讓溪嵐坐在四角方凳上,自己從她身後貼過去,左手握著她的左手,右手握著她的右手,控制著溪嵐緩緩地動起來。
“速度要均勻,不要過於用力,不然發出來的墨書寫起來不好看。”
溪嵐只覺得有熱氣在耳邊一吹一拂的,很是讓她分心。為了不讓自己亂想,她故意找些話題出來:“你如何讓曹洪同意和離的?”
顏傾辭在她耳邊輕笑一聲:“這還不簡單,他不同意,我便把他是真兇之事抖落出去,如此,換誰都會同意罷?”
溪嵐哦了一句便沒了下文。
顏傾辭輕飄飄湊近,在她耳側似囈語般問著:“像不像?”
溪嵐剛要問像甚,對方就先一步答了出來。
“像不像,我們做那事的時候?”
她故意用她的手握著墨條,在硯台中一圈圈打轉摩挲。
“也是這樣的緊密相合呢。”
經她有意誘導,溪嵐一下子就憶起先前與她苟合的種種羞恥姿態,她唰得甩開對方的手,長而黑的墨條被彈在了遠處地上,一分兩半。
“孟浪!” 溪嵐這麼罵她。
“到底是亡國奴,連罵人的話都透著一股子奴性。” 顏傾辭欺身上去,拾起她散落胸前的一綹發尾卷卷繞繞,“似你這般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兒,可怎麼對付那些混跡江湖的姦猾之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