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 - 月色朦朧、壹 鐵口直斷 (1/2)

城隍廟旁的巷弄里有許多算命攤、算命館,這一小段路里都是江湖人,江湖事。雖然百業興衰起落,算命這行業卻未曾凋零,而是轉換其他形式繼續存在著,在這科技媒體皆發達的時代,他們跟上了風潮,憑自身人脈和能耐上電視、寫專欄、出書,成了名人,另外也有不這麼高調的人顧守熟客,僅做熟客介紹的生意。
雖然江湖術士多是千術為主,話術為輔,再學幾招來唬攏普通人,但也有人天生該吃這口飯,身賦異稟。比如在城隍廟旁的太平巷尾就住著一戶姓季人家,家中四口人,一對夫妻和一雙兒女。家中的大家長季先生平常是公務員,另一重身份則是行里有名的鐵口直斷,由於此人不僅大膽敢言,也很敢開高價給人算命,所以大家都戲稱他百無禁忌,亦褒亦貶。
那年冬季嚴冷,季先生的妻子也是個公務員,身懷六甲,所以請假在家養胎,季先生請來自己的師兄作客,順便替將來要出生的孩子取名、算命。有一說法是任何人的命運,在那顆卵受精時就已註定,而季先生所學派別的禁忌是不可用自身所學為自己占卜吉凶,所以只能找別人來做這些事,就像醫生不可能給自己開刀一樣的道理。
季先生的師兄姓孫,孫先生搭飛機轉車尋到師弟家已是深夜一點多,孫先生見到師弟頭一句就說:「好久不見,你過得如何?」
「還過得去。」季先生客氣回話,請人進屋裡,帶路到客房。他替師兄拎行李,一路忍不住偷瞅幾眼,問起恩師的事:「師父他身體還健朗嗎?」
「都好。現在還是每年會來一封信,不過他隱居山裡,不讓人打攪。」
「唉,真固執,多大年紀了還學人家隱居,難不成想修仙啊。」
孫先生笑呵呵:「那還真不一定。我也有二十年沒見到他老人家啦。之前想過他寄信至少得到最近的郵筒投信吧,可是信上面沒有郵票,後來我發現都是一隻老鷹叼來的。但我跟其他人又猜想他老人家寫信至少也要用紙跟信封袋吧,山裡沒有文具店,總不可能是叫老鷹去偷的。所以我在回信里問,他說是叫黃鼠狼偷的……不對,是代購,找黃鼠狼代購……」
季先生看師兄一臉無奈又好笑,只當自己聽的是鄉野怪譚,奇人逸事,並不當真,所以敷衍笑了笑沒講什麼。孫先生把行李放好,聽師弟客套「師兄早點休息,有事明天再聊。」講完就要出房門,孫先生喊住他說:「師弟沒懷疑我為什麼會願意來?師父都說要逐你出師門,我們幾個也不太跟你有聯繫,過去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但現在我卻來了。」
季先生微笑看他,順其意提問:「那我就趁這機會請教師兄了。」
「因為你請我來,是自己有預感吧。」孫先生面上沒什麼笑容,態度正經。
季先生點點頭肯定:「對。還有為了我老婆、我孩子,我們也能敘敘舊,太久沒見了。」
孫先生嘆了口氣,從口袋掏出懷錶瞄了眼,他說:「這時代進步得越來越快,有些事物也退得越來越迅速,而且發生得神不知鬼不覺。不過有些事是不會變的,算是這大自然的定律、真理。像是……報應。」
季先生眼神微變,隨即淺笑附和:「說得對。報應。天氣熱,我們就會流汗,天氣冷,我們就會發抖,走哪條路就自然會經過路上的事物,該碰上的就碰上。那,師兄你早點睡,我們明天聊。」
多年前,季先生被逐出師門,正是因為他言行不端,沒有善惡分際,無論來找他問事算命的人是誰,只要給得起報酬他都奉其為客。這次他請孫師兄來,是因為預感自己將有劫難。只是他沒料到這劫難會這麼艱難,不僅波及家族,而且就連他施展平生所學,甚至改名換姓都躲不了。
翌朝,孫先生把行李又原封不動的搬到門口,季先生挽留,孫先生說:「吃過早飯我就該走了。和你也沒什麼好敘舊,看在你家人的份上,午時之前我再走吧。我這趟是要去找人,順便才來的。你不必放心上,也可以當我沒來過。」
季先生笑顏微僵,沒想到師兄說得這麼白。他的兒女跑來客廳喊他們去吃早飯,妻子也挺著大肚子走出來招呼,孫先生客氣有禮的點頭微笑,瞥了眼心虛的師弟之後就讓小孩請去飯廳了。
圓桌坐了五人,中式餐點,季太太把兒女教得好,看見這一家和樂的場景,孫先生卻又沒了笑容,眼神里藏著憂心睇向師弟。季先生吃了幾口小米粥,轉頭舀熱豆漿喝,接著看見師兄有些責難的目光,心虛微笑:「師兄怎麼不吃?」
孫先生挪開眼默默吃早點,聽季太太和小孩聊天,飯後師兄弟兩個到外頭散步。一路上誰都沒開口說話,走出算命巷繞到廟后,再往河岸走,踩著岸邊草地迎著冬日冷風,蕭瑟的晨景中只有他們兩人。
孫先生忽然啟口道:「為了你老婆孩子好,跟你老婆離婚吧。孩子歸她,讓他們有多遠跑多遠。不過你老婆肚裡的孩子和你們沒有緣份,無法強求。」
季先生睜大眼,詫異質疑:「為什麼?離婚?沒緣份是什麼意思?你怎麼能講這種話?事情怎麼可能這麼嚴重!」
孫先生停下腳步,轉頭睨視師弟,他肯定道:「本來不嚴重,報應你一個也就夠了。可是今年初,你做了一筆奇怪的生意。」
「什麼奇怪的……」季先生剛要反駁,就想起自己確實做過一筆古怪的生意,和算命無關,卻也不全然無關。他向來有個習慣,會將所有客人或接觸過的案例資料紀錄成冊,基本的包括生辰八字和一些個人資料。
他知道有些詐騙組織或可疑團體會透過不同管道買大量個人資料做為下手依據,他心裡也不屑,但如果有人開高價,他也不覺得出賣那些東西有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這麼做的不只他一人,他就不明白這怎麼會嚴重到累及全家的程度。
孫先生看他驚懼迷惘,好像還不知道自己犯大錯,淡淡提一句:「打個比方。和尚犯戒殺生,往往要比一般人殺生還來得罪要重。你大概就是這種情況。自認為鐵口直斷,把別人的一生和性命都看得太輕,所以連同你和你身邊的人也會淪落成為你所看輕的生命。我們幾個師兄弟里,就屬你賺得錢最多,過得最平順,本來能一世無憂,師父他都說要是當初沒有因為你的天賦收你為徒就好了。領你進門反而害了你。」
「既然他覺得是自己害我,那他要負責啊!」季先生驚慌失控得對師兄大叫。
「所以他在山裡了。他下不了山啊。」
「我們好歹同門,你教教我、教教我怎麼辦?」季先生揪住孫先生的外套袖子,模樣像被推下水的旱鴨子般錯愕恐懼。
孫先生目光冷下來,沉重道:「基於同門情誼,我剛才已經給你講過了。那些話也是口業,我不會再講。」
「離婚……無緣的孩子,你講清楚啊,什麼叫無緣的孩子……」季先生鬆了手勁,踉蹌往後退開一步,垂著手臂自言自語。
「唉。」孫先生撫額,看起來像被冷風吹得頭疼,他心軟又後悔的發牢騷:「早知道不該來這麼一趟。不僅無緣,而且那孩子在胎里天生就有殘缺的。」
「胡說八道!」
「你不知道、也可能不會信,要不是以此為業,跟著師父看過那麼多人事物,很多事我也很難相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是師父信里講的。要不是上個月收到他的信,為了替他傳話,我根本不會來。」
「誰會因為一個江湖騙子的胡說八道就離婚、不要孩子的。你滾!」
孫先生攏了攏外套衣領,認同道:「正合我意。我走。」他一回季家就拿著原封不動的行李離開了,留下季師弟及其家人。
三天後,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季先生的妻子因故被推進產房,生死關頭煎熬了一天半,生下一個死胎,然而孫先生代師所傳之話僅中了一半,因為季太太這次懷的是雙胞胎,她的腹里還有一個孩子正努力要活下來。所有相關的人都很錯愕,因為產檢時並沒有檢查出是雙胞胎,可是季先生心中重燃一絲希望,他認為師父的預言失准,他還有機會能和天斗。不過季先生不敢大意,雖說預言沒說中全部,但他的妻子確實懷有一死胎,所以他和老婆商議后決定瞞著孩子簽字離婚,可是大家依然照舊住在同一屋裡過日子,除此之外,他決定換姓,改為李氏。
為求一家活命,再大逆不道的事他都敢做。么子出世后,季先生成了李先生,還住原來的地方,之後九年沒有再接任何生意,安份當個公務員,怕的也是招惹麻煩。這期間過得雖然沒以前平順,日子不比從前寬裕,但一家五口還算平安。於是,李先生也逐漸認為孫師兄及師父的警告根本不是絕對的,他做過許多辟邪、化煞,消災納福的方法,說不定是自己給自己化解了劫難,所以他更自信凡事只能靠自己。
令李先生越來越得意的不僅於此,他的小兒子曾被師父、師兄說過就算能出世也會天生殘缺,但他的小兒子如今已九歲,不僅長得清秀討喜,而且聰明懂事,不像一般孩童那樣鬧脾氣,運動也是其強項,比前兩個孩子更好教養,根本沒有預言中說的殘缺。唯獨有一點讓李先生感到可惜,就是這小兒子從來不撒嬌,從懂事後就不哭鬧的孩子也不會撒嬌,當哥哥姐姐為了學校郊遊或收到禮物而開心雀躍的時候,小兒子依然只是平平淡淡的反應。
一開始李先生沒有多想,有次來了個颱風,全家人做好防颱措施守在家中,李太太在廚房煮麵時李先生與去幫忙,李太太小聲問他說:「我們小兒子真的是普通孩子吧?」
李先生古怪睨她:「對啊。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是普通孩子。你怎麼了?古古怪怪的。」
李太太把菜葉撕開放進滾水裡燙,她斜瞥了眼客廳里三個孩子看電視的身影,把聲量壓得更低告訴李先生說:「我有時候看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李先生聞言不以為然嗤笑一聲:「哼,還以為你在講什麼。可能在跟他想像中的朋友聊天吧,小孩子不都這樣?我還擔心李嗣太早熟,不像小孩,其實也會做這種事嘛。呵呵。」
李太太皺眉,難掩不安拉了拉李先生的手小聲道:「不是啊,他都九歲了。我剛開始也以為是這樣,可是剛才我上樓要巡視門窗,看到他在二樓陽台的窗子裡面用力拍一下窗玻璃,然後對外面不知道講什麼,接著又拍一下,我本來想叫他不要在窗戶邊玩,很危險,可是我看到他拍的窗玻璃在動,不是風吹動,是、是整片玻璃像水波一樣動。」
李太太講到這裡停下來喘口氣,又瞄了眼客廳方向,手裡忙著煮麵,煮完關火,拉著表情也開始古怪的李先生往裡走兩步說話:「因為太錯愕,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因為雨水一直打在窗玻璃上,可能我也是眼花吧?但是玻璃後來就恢復了,然後我就聽到李嗣說:『不要在這邊玩,去別的地方。』他還說今天有兩座山要吃人,叫祂們去那邊湊熱鬧。我後來下樓看新聞,就看到電視跑一則新聞說有兩組登山客在不同的山區遇難的消息。」
李先生垂在身側的手抖了下,揉揉妻子的肩膀安撫說:「巧合吧。你太累了,剛好趁颱風假休息一下。」
「可是我想到以前你那個孫師兄講的,那個小孩本來不會出世。」
「沒事的。我也是大師啊,你該信我吧。」
李太太反過來搭住他雙臂,認真問:「那你告訴我,你看得到李嗣的將來吧,你不是有那點能力嗎?」
李先生點頭拍拍她的肩,將人抱進懷裡拍背安慰。他說不出口,自從李嗣出世之後,他就失去預見未來的能力,擔不起鐵口直斷這塊招牌了。這也是為何九年來他不再做算命這行。他在這行里的名氣,憑恃的就是天賦而非過去拜入師門后的修鍊,一旦沒有這項天賦,他擔心自砸招牌,索性就不開業了。
一家人吃完麵,李先生讓妻子先去睡了,自己陪三個孩子在客廳開著電視玩大富翁,一心多用。十點之前李先生催三個孩子上樓睡覺,自己巡過門戶關緊鎖牢才回寢室,發現妻子還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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