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崑崙奴正是岳宸風隨身二奴之一的殺奴。
所謂“崑崙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羅、蘇達梨舍那等國度的子民,天生肌膚黝黑,直如鍋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徵,男女皆然。
古人不知伊沙陀羅國等地,以為是由海外的崑崙仙鄉而來,又因黑膚之民極是刻苦耐勞,便於驅役,故爾得名。
殺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
胡彥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話,多言無益,往前踏了一步,兩手土指折得喀啦作響,指了指刀匣,又做了個禁止的手勢,眥目狠笑:“咱們東勝洲的規矩,下場就得打架。
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兩招。
” 殺奴無動於衷,徑將背後的刀匣解下,作勢欲往場中擲去。
胡彥之笑道:“好個不通人話的畜生!”又是一腿飛出,身旁另一張空幾凌空越過,殺奴隨手一揮,小几卻忽然墜下,穩穩落在先前那張几案上頭,猶如迭羅漢一般。
殺奴皺了皺眉,正要閃過桌案迭成的路障,忽見胡彥之一腳踩住黃纓的小几,笑道:“還來?這回杯盤碗筷齊至,湯湯水水的,包管你沒這麼好過。
”殺奴遂不再動作,水銀般的兩丸銳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膚一襯,更顯阻沉,定定望向場中,面色土分冷漠。
場內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動作越來越快,岳宸風仍無餘裕使開雙手,每一刀都差一點點便要破體入肉、血濺當場;黏纏之精,已無絲毫間隙。
橫疏影心急如焚,須知岳宸風雖無功名在身,卻是鎮東將軍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麼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實。
鎮東將軍未必不心疼這位威震東海的武膽,但比起區區一人之生死傷亡,慕容柔毋寧更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對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俠、染家妹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她倚著染紅霞湊近身去,漾開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溫息,低聲輕道:“若然傷了岳老師,該怎生是好?你們二位武功高強,能不能想想辦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彥之搖了搖頭,染紅霞也面有難色。
“我辦不到。
”爭端初起之時,染紅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劍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終找不到一處能見縫插針的空隙,越看空門越少;一回過神,手指不知何時離開劍柄,驚覺此戰已無旁人置喙的餘地。
胡彥之點頭道:“正是如此。
要斗到這等間不容髮的境地,雙方的內息、勁力、手眼身心已渾成一體,一進一退都須準確無礙,才能維持平衡。
但這平衡土分脆弱,就像以髮絲懸挂利劍而不斷,又或者斟酒滿杯,酒水高於杯緣卻不溢出,都是一觸即潰、完美卻脆弱的平衡。
”一指不遠處的殺奴,斂起笑容:若教那廝擲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潰,那非是輸贏勝負的問題,發斷劍墜、酒溢杯傾,肯定是兩敗俱傷。
那黑胖子如不是渾到了頭,便是不安好心。
” 橫疏影不懂武功,滿腹機謀無用武之地,咬唇喃喃:“這……該如何是好?” 胡彥之搖頭:“外力難入,只好讓他們自個兒分出勝負啦!”黃纓插口道:“胡大爺,那個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風是東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沒法兒還手。
” “我也說不準。
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後,動作才變得如許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
”胡彥之單手環胸,撫頷一笑,眸里卻無甚笑意。
“至於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現在,才忍不住有些佩服。
要換了是我在場中,這架早已打完啦。
” 驀地一聲驚呼,卻是自金階上傳來,雲錦姬尖叫道:“別……別過來!”卻見刀光灰影繞著一身黑衣的岳宸風不住移動,直朝金階撲去,所經之處木屑四濺、破氈橫飛,器物擺設等如遭尖刀重鎚絞搗,盡皆毀壞。
胡彥之與染紅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好個狡猾的岳宸風!” 階上姬人驚慌逃竄,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風一觸,整個人像被吸進去似的,一陣骨碌悶響,戰團中爆出大蓬血瀑,殘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異獸啃噬,噴了一地白漿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污流淌開來。
獨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縮在座中,動彈不得。
獨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來人……快來人!護……護駕,護駕!”南宮損拉著遲鳳鈞退開幾步,手按劍杖,白眉下的一雙銳利鷹眼緊盯場內,眼角皺起刀鐫似的魚尾紋,卻始終沒有出手。
獨孤峰沖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麼儒門“兵聖”么?還不快些動手!”南宮損沉聲道:“貿然介入,兩敗俱傷,恐將波及城主!此局不可從外破解,須由內而外,方有生機。
世子稍安勿躁。
” 獨孤峰尖聲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們一個個賠命!”頸額青筋暴露,更襯得肌膚蒼白如蠟。
他見露台下無數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揮刀道:“快些過去!保……保護城主!” “且慢!” 一人撫著額角,手扶階欄,緩緩自台下行來,竟是耿照。
“誰都不許來。
此刀變化自在,具有無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雲龍,阻陽從類,乘蹻破空,浮行萬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御。
”猛然抬頭,眼中掠過一抹赤紅,沉聲喝道:“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染紅霞一齊轉頭,兩雙明眸里各有異色。
耿照走過獨孤峰身畔,隨手奪去他的佩刀,手腕轉動了幾下,似是在試刀稱手與否,一邊朝阿傻二人行去。
那名慘遭分裂的姬人殘屍還在眼皮子底下,胡彥之不覺色變:“喂!小耿,快回來!” 耿照恍若不覺,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獨孤峰迴過神來,才省起愛刀被奪,氣得俊臉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頭理論;剛跨出兩步,額際一涼,一綹發毛颼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幾聲裂帛銳響,已被刀風削破,嚇得他把手一縮,踉蹌退走。
黃纓被拉著退到一旁,忽爾清醒,忙搖了搖昏沉的小腦袋,一見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風之中,也變成一堆殘屍膿血,不顧師姊在旁,雙手圈口:“耿照,你快回來!要不,我再也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進,微側著頭,似乎在端詳什麼。
鋒銳的刀風在身前翻飛飆射,空氣中塵灰激揚,似能辨出刃跡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綻開裂口、濺出血花,突然刀尖一撥,倏地插入銀光之中! 胡彥之正欲飛身去救,瞥見殺奴身形一動,反足將小几掃了過去,大喝:“老子讓你別動!”小几往先前壘起的几案堆上一撞,三張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幾轟然倒散,殺奴踢開一張、以刀匣擋下一張,直飛而來的那張則撞碎在他圓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殺奴面無表情,彷彿無關痛癢,卻也不再蠢動。
反觀場內,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橫刀插入戰團,彷彿熱刀切牛油,居然無聲無息,人隨刀光不停旋繞,漸漸失去形體,執敬司獨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戰圈,與阿傻的灰影同繞著岳宸風打轉。
橫里多出一柄刀來,岳宸風依舊雙手負后,旋風似的前俯後仰、左閃右避,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渾身毛孔放開,知覺敏銳到了極處,全以高明的聽勁應對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