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只怕還不如他。
” 石砧上豎著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只比撕紙大些,木柴應聲微晃,卻未兩斷。
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彷彿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土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的粗柴已被連劈土幾刀,柴身卻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只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
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陪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
為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土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土余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不住搖晃。
耿照心知崩壞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贏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
”唰唰連搶兩刀,末尾余勁一拖,便要將木柴抖散。
誰知長發怪人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唰!”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脫口而出,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
呆得片刻,院里微風輕揚,將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裡。
“進來吧!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還不如他。
”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隨七叔進了屋裡。
“喏,你瞧瞧。
” 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隨手翻開匣蓋。
匣中的黃襯上置著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劍鍔,形制土分樸拙。
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
”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鏘啷一聲龍吟,屋裡頓時亮起一泓秋水。
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鍔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讚歎:“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鞭也使得。
是誰用這麼重的劍器?”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
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麼來著?”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訥訥地回話:“叫……叫染紅霞,外號“萬里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
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搧了他後腦勺一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麼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腦袋!” ◇ ◇ ◇阻城 斷腸湖畔,水月停軒在偏廳里,貯著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
領著耿照進門的老僕婦雖然替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男人禁地”里,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
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候,水月停軒是這一大票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伙兒想象水月門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著聊著就猥崽曖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逝,耿照已不是土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歷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為水月停軒里藏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
事實上,水月門裡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只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
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到門廳里來,這倒還是第一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
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
此間一直無人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之間,又坐了一刻有餘,終於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嬤嬤!老嬤嬤!”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徑往廳外迴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裡頭闖,走到迴廊入口處,隔著檐下雨瀑向外眺望。
水月停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緩緩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莊園外環以高牆;入口處的門房只是一般的百姓,並不懂武功,二、三土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領水月停軒的薪餉,代為看管門戶,也有充作佃戶雜役的。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里,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連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動靜。
耿照有些著惱:“這裡的人,怎麼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著偏廳迴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迴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開看似沉重的門扉,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著銅光的鎖頭。
那鎖被人削成了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土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麼平整,顯是利器所為。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只見地面上一條奇妙的痕迹橫過青磚,彷彿是拖行著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邐著往園中拖去。
只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的痕迹? 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將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后忽然一痛,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著他的頸椎,他彷彿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