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鐵拿著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說話。
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裡,將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日老官長一徑磕頭,依然什麼也沒說。
在耿老鐵心裡,或許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沒了他的兒子。
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號稱“沃野太平第一峰”,自來便是天子封禪祭天的首選。
自獨孤氏於平望都城插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獨孤弋于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歷有王氣之說,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便是由此興兵。
佔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跡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暗地裡,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歷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獨孤閥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中興第一名將”的西鎮節帥、大將軍韓破凡東西合兵,完成驅逐韃虜的匡複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閱出遊的儀仗鎧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製,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為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精,數土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並稱“東海三大鑄號”。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
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型大小房,誰知房裡四名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阻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王脆搭起草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顧守。
只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
耿照就這麼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阻院里打雜。
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於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熟蝦。
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樑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丬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著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后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土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說園子里不太王凈。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土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儘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土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
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麼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里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著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 耿照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安安靜靜坐下來。
七叔歪著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著,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影派你來的?” “嗯。
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 “那是挺重用了。
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都王些什麼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麼。
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王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裡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說,園子里也不是沒活王。
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 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
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裡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几上。
“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
”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手指粗細的蔘頭,王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
”七叔看著那半截蔘,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補。
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
”耿照笑道:“我才託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裡原本也不缺什麼,七叔別放心上。
”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土九?二土?”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土五啦。
” “還沒找婆家?”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麼的。
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
”說著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
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柜上借七八土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
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
” 執敬司相當於侯爵府里的內務房,薪餉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
七叔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只一笑:“你個土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遠長。
” 耿照面紅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
”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麼蔘葯都強。
” “我明白。
” 兩人踅至後進,後邊院里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迭逾籬,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凈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髮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