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節從嵌在探子腹間的碎石,判斷肖龍形的功力不足平時之三成,否則以此人勁力之獰惡,三四丈內彈指飛石,定是肚破腸流、透背而出,決計沒有射不穿的道理。
這個嚴重的誤判,使她幾乎賠上了帶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銳。
肖龍形面色慘白,分明是重傷未愈的模樣,殺起人來卻如切菜砍瓜,蜂蟄也似的異域奇劍在他手裡,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饉能戰,且極其善戰,先以委靡哀頹誘敵深入,猝然出手,又極力擴大突襲的戰果,繼而巧妙利用地形,邊打邊退,令合圍難成……待漱玉節回過神時,己方竟只剩下薛家父子、符寬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殺了多少人?)殺上句芒峰的四島高手約有土來人,山下形勢大略底定之後,又陸續增援了兩批,裡頭稱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則五六人,其餘也都各負藝業,非是庸手。
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時間內撂倒這許多?他……他到底是人,還是吃人的惡鬼? 漱玉節忽有些茫然,現場卻已不容她出神,眾人邊打邊退,按照計劃將肖龍形誘出了不利合圍的狹道,由她一閃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龍形一詫回頭、稍稍分神之際,其餘四人齊齊轉身,極招出手——看見他揚起的嘴角,想要出聲警示,卻已遲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龍形掌中暴綻而出,伴著極其駭人的勁風呼嘯,剎那間彷佛呑沒了他身前一切,聲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塊削飛的碎片又被豪光劍流所卷,繼續被切割絞碎,而後再度被扯進無休無止、鋒銳無匹的青芒中……萬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擊、以逆轉劣勢的保命絕招,肖龍形在篝火前為她講解招式心法時,兩人才剛好過,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王,事後漱玉節推敲再三,確定他並未藏起什麼關竅未授,才敢循序修習,從沒想過集數土、乃至數百刺於一點的劍招,散開竟有這般威力。
她未想過有這般應用法,驟見時卻覺合情合理,彷佛本該如此,再也自然不過。
天才。
她禁不住想。
只有她了解這一點:肖龍形的強大,不是有什麼高人指點,又或因緣際會得到了神功秘笈、靈丹妙藥,而是他天生就擅於廝殺,使用器械有異乎常人的直覺。
對肖龍形來說,手腳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條肌束,與刀劍並無分別,於運使之際總能聽見綸音,先於敵勢、毫釐不差地送至最適當的位置。
面對他空門大開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氣。
漱玉節倏然轉身,悶著頭衝進狹道,慌不擇路,踉蹌狂奔;回過神時忽一跤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撐起藕臂,舉百蓊鬱,藤蔓糾葛,只頭頂葉隙間射下一縷縷陽光,濕潤的雲氣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後山深處。
漱玉節從未來過此間,回頭瞧去,但見木葉蒼蒼,滿眼濃綠,連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頭驚懼並未消淡,肖龍形轉眼即至,薛百膳等決計留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個人”,從林深處緩步而來。
茂盛到幾乎塞滿整個空間的藤蔓與灌木,全沒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空曠的青磚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過了他,待漱玉節抬起頭,那人已來到身前丈余處,一拂爬滿苔綠的半截曲株,隨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編笠,若非腰畔系了只油黃竹魚簍,看似一名尋常山樵。
然而便只這麼一坐,不知怎的卻生出一股淵淳嶽峙之感,彷佛滿山鳴蟬啁鳥為之一凝。
編笠下,那雙灰眉虎目微睨,漱玉節如遭千鈞壓頂,莫說抬眸撐臂,似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胸臆,只余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儀! 漱玉節僻居五島,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帝皇,也不認為長居深宮大內、逐聲色之娛的所謂“天子”眞有什麼皇氣,但此時此刻,除了這四個字以外,她想不出還有卄么辭彙足以形容這等強大威壓。
樵子生了張威風凜凜的國字臉,濃眉壓眼,鬚髮斑駁,坐下時左手拇指不自覺地輕扣腰帶,彷佛所系不是一條陳舊邑巾,而是玉帶圍腰圑龍袍,左右應有無數金甲武士簇擁,階下文僚武將分列,翻掌為雲覆為雨,片言可決一城一國之興廢、無數軍民死生。
(此人……絕非凡夫!)心中飛快翻過蒼島系譜,確定封氏百多年來,從未出過一個像這樣的人物,大膽猜測他與肖龍形並無瓜葛,起碼不是一邊的,勉力歙動朱唇,啞聲哀道:“前……前輩……救……”卻在那人無悲無喜、毫不動搖的默然注視之下,不知怎的心虛起來,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個通透,無從遮掩,便再也說不出求懇的言語。
“艷若桃李,心似蛇蠍。
”那人陣里掠過一絲悲憫,喃喃道:算計,很令你得意么?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致此。
”口吻平淡,聽不出喜怒。
漱玉節本不知他說的是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容間羽!他……他是為了容間羽而來!”驚出一背冷汗,身後沙沙撥草聲大作,回見肖龍形拖著那柄異域奇劍“棘針”,曳著一地血污而來,不知是他身受重傷血流不止,抑或殺人太多,劍上所染竟爾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龍形眼神癲狂,連披面的鮮血與龍鱗黥紋亦難盡掩,拖了條左腿踉蹌緩行,神識似有些渙散,直到漱玉節身後丈余處,才見前頭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滾!要不,連你也殺!” 那人望著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許深濃,莫非以為殺盡了阻謀算計之人,能換得一宿安眠?”肖龍形聞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銳,咬牙切齒:“你……你懂個屁!老匹夫,我……我連你一塊殺了!” “那也不能改變你錯殺朋友的事實。
”樵子並無嘲諷之意,只是定定瞧著他,緩緩說道:“這份悔恨將跟著你一世,如附骨之蛆,無論你做什麼,永遠也擺脫不了。
你可以遷怒,可殺人泄憤,帶著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還有你自己,但一點用也沒有。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為好人,彌補罪愆,直到發覺無論做什麼,都無法使這份愧疚與悔恨稍稍減輕;寄望於此,你只會更失望、更疲憊,甚且捨棄正道,迷失自我。
罪孽與過錯,永遠不會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龍形仰頭狂嘯,眼角淌下血淚,勁風以身體為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長草迸碎,狂舞如飆!漱玉節掩耳抱頭,奮力往那樵子腳邊滾去,玉體橫陳,對仰天咆哮的狂人投以驚懼的眼神。
肖龍形吼聲方落,睜開銳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線,極招“靈蛇萬古唯一珠”以其本來面貌,轟向樵子與激玉節! 肖龍形體力內息均至臨界,按說不應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後一點生命精元,務求殲元兇於“棘針”下。
漱玉節料他必暴起傷人,卻料不到他竟連性命都不要,雖搶先避至高人腳下自保,仍震駭於這豁命一劍的驚天之威——發之際,樵子信手一揚,鋪天蓋地而來的鋒銳青芒倏然兩分,幾能見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開劍芒,直直貫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龍形,將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留在蒼&戰神猙獰的臉上。
“棘針”墜地,濕冷的深林間水風翻卷,彷佛什麼也不曾發生;也不知過了多久,肖龍形“惡”的一聲胸頸抽搐,嘴角溢出殷紅血漬,單膝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