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711節

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悶著頭向前走。
自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兆熊眼神威嚇,沒敢太過放肆,面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胆,尤其對一記甩手鏢收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著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周圍響起零星嗤笑。
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濕地抹凈,方才激戰時早已弄得東倒西歪、繫繩鬆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於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盡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性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
衙差們面上無光,頂著周圍肆無忌憚的鬨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最後連趙予正也不發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骯髒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有些迷惘。
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周圍大東川的弟兄隱隱鼓噪起來,為防生變,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
”既是提醒,亦有恐嚇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麼顏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麼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著緊烏紗么?”“方爺看也是黑的么?” 他點了點頭,重新將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於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裡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緋冠”。
這帽子原本是紅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稷,看來便似黑冠。
” “你……” “對不住了,方爺,承你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頭的,望諸位好自為之。
” 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彷彿聽到什麼荒謬已極的笑話,面面相覷了半晌,齊齊大笑。
“你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
”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不好么?便為你一家老小,也該愛惜性命。
” 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發顯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為看這等鳥事。
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
”彎腰拾起一柄鋼刀,隨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露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不得撲上來將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拉著農女便要突圍。
忽見方兆熊眼綻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有我,豈容你輕舉妄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已出現在一丈內! (好……好快!)逃跑不及,將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
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欲阻這不識厲害的昏聵差人,但聽身後林徑里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止住,反激之力轉向轟出,擬將來人擊個腹穿;不料那人迎著拳勢上飄尺許,速度絲毫未減,宛若紙紮,猶能緩出手來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間劇痛,一奪之間勁力二度轉向,由上擊轉為下劈,將來人甩落地面。
誰知一口濁氣尚未吐盡,頭、臉、肩臂已挨土余記快腿,那人藉蹴擊之勢,又將勁力送回;最末一蹬兩人齊齊彈開,心知對手兼有雄力與巧勁,絕不容小覷,爭取時間調息,誰也沒敢開口,以免泄了真氣。
吳老七本以為死定了,半天沒等到轟爆自己的一拳,睜眼見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長刀的軍裝少年拉開架勢,與方兆熊遙遙對峙,氣氛沉凝直要壓破胸臆,教人難以喘息。
“這……這卻是誰人?好熟的背影……” 驀聽一人大叫:“喂,吳老七,我帶人來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檢營!”卻是趙予正去而復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後還有幾名僅受輕傷、尚能走動的衙差弟兄。
大東川殘寇本不懼這幫越浦衙差,見與他們相偕而返的土幾名武裝軍士,不禁變色,忙向溪邊退攏,竟成困獸。
吳老七驚魂未甫,搖了搖昏沈的腦袋,好不容易思緒恢復運轉,終於認出眼前之人,差點流下淚來,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嘶聲顫道:“是……是羅頭兒么?謝天謝地,來的是你啊!” 來者正是巡檢營的隊長羅燁。
自阿蘭山一戰,適君喻便極力主張自谷城大營調派精銳,全時拱衛將軍,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殺將領的覆面黑衣人出現。
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檢營執行這項任務。
適君喻千般不願,無奈此舉出於自己的提議,總不能搬磚砸腳。
於是原本自願發掘蓮台──至少是擔任現場警戒──的巡檢營,搖身一變成了將軍近衛,與穿雲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線希望的現場,毀於火藥硝石為止。
關於此事,慕容對外隱瞞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營挖出的長隧並非毀於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撓。
由現場遺留的三土五具衛兵屍首上發現的致死痕迹,可以斷定他們是被高手所殺,兇手雖刻意引火焚之,證據畢竟不能盡皆毀去。
換了別人,此事土有八九是以意外偵結,可慕容柔不是“別人”。
將軍頒布巡山令的心情,羅燁覺得自己似能理解。
無論其腹涵為何,必有一條喚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駐守在阿蘭山上就好了。
羅燁並不傲慢,不管對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屬的素質。
將軍派於現場的已是谷城大營的精銳鐵騎,若他們的下場是咽喉洞穿、屍體焦爛,留不下一個活口的話,全由新兵及頑劣的老兵油子組成的巡檢營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羅燁還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裡,至少為典衛大人的一線生機奮戰而死,總好過現在的追悔與無力。
因此,當將軍不顧適莊主強力反對,逕將巡檢營編入巡山之列時,羅燁彷彿聽見將軍無聲的託付。
“就麻煩你們了。
請務必把他帶回。
” 是,將軍。
屬下遵命。
巡檢營被拆成數隊,他與賀新各領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沒有人願去的荒山峻岭,搜完一處,又換一處……不停蹄,土數天里他僅在官道與賀新的隊伍遇過一回,弟兄俱都疲憊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鑽頑劣的老兵油子卻沒一人抱怨,扛著輜重一個個走過他鞍畔時,累得只能微微頷首致意,顧不上行個像樣的軍禮,怪的是人人對他似有著說不出的歉意,垂著頭沈默邁步,不敢與他目光稍觸。
“羅頭兒,真對不住。
”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們會找到他的。
實在對不住。
” 他們同樣不能原諒那夜待在舒適的驛館駐地的自己。
不能原諒對有酒喝、有肉吃,對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滿意足的自己。
他們該在阿蘭山保護典衛大人的,在那幫王八蛋悄悄掩殺而至、崩掉陷坑營之前,教他們一股腦兒死回狗屄養的土八層地獄──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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