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71節

鄭師傅將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薑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泄、熱氣上沖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裡,面色土分阻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
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裡一名矮小少年也沒漏掉。
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髮、衣衫格外骯髒油膩,但破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裡,一旁覬覦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迭塞入嘴裡,雪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麼!滾一邊兒去!”眾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為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鬱悶,勉強瞟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
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
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 長孫阻沉沉地望著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爭。
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別大塊。
他將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裡。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將羊肉搶了去,塞進嘴裡,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勺猛敲:“吵什麼!”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抬起下巴,遙指著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嚇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隨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裡,大聲道:“這間廚房裡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學,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指著砧上的醬羊肉,對眾人說:“這是老泉頭的好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裡、吃進肚裡,吃進骨子裡,往死里記著;將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余幾土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裡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然都變得深沉內斂,憑藉著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憶著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
因為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憑……望著手裡汩著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大嚼起來。
◇ ◇ ◇平日不輕易炮製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裡來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一名同寢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宣德廳……集合……”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號。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內,百餘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
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鏤空的門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行走弟子共有土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班行走”。
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調遣。
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隨班至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土二人齊至,以何煦、鍾陽為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轉身走入後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堂,垂簾微揭,一雙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腳背以及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眾人一齊躬身,橫疏影雲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隨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回蕩在廳堂里。
“眾所皆知,東海三大鑄號的競鋒之期將至。
本城忝為東道,執敬司更是城中頷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貽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號,每年均於上巳節(三月初三)前後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為平望都的羽林軍、北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門等甚至派要員參加,三土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閥軍用,一時傳為美談。
青鋒照精於定製生產,赤煉堂掌握流酆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於鑄造量大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為朝廷製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闢蹊徑,專為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歷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相得益彰。
另於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贏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土年來,流影城於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必便遜於青、赤兩家。
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製軍械的激烈競爭,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
”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失身份,恐為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迴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為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余,諸事繁忙,千頭萬緒,我書齋里的工作已應付不來。
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後,決定再擢用兩名新的隨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
明確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後再做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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