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80節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崢引入的四郡集團在文官體系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勛舊,於立國之初的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
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同斗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崢,於執政後期著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為時已晚。
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為後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為首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才是它們的本質──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王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遊戲,比的也只是誰更腐敗而已。
功臣雖腐敗,其腐敗之快之深卻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於腐敗的體悟猶在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為腐敗集團的一環,共同追求更平穩安定的腐敗。
死若有知,陶元崢該要氣得從墳墓里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謫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羨派領導的腐敗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麼死人了。
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迭都平和寧靜,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
相較於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葯,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面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礎汗風壯策》讚不絕口,信捻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著興奮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背汗浹。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棟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的心思。
遲鳳鈞的文章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為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為防讒佞,這道禁令白紙黑字寫進了遺詔,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后、立何人為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裡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彷彿預告一般,起用謫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為是報復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氣。
那是權柄止於皇城御宇、號令只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伸蠢蠢欲動的躁鬱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但無益於理想,只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鑊,用不著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
”唇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抬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著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頭一回金鑾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
這場介於“順慶”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之不去的阻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麼掙扎,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
小皇帝強抑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為天下法,且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
”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
”獨孤英大喜過望。
“台丞與朕所想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聽見你這麼說,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阻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崢死後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
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 “謝陛下。
”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壯策》雖好,惜有若王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
”不急不徐,由章句訓詁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致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綳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誰可做得狀元?” “一甲文章,臣以為陳弘范最高。
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個叫陳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駢四驪六,洋洋洒洒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王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
獨孤英本以為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彷彿全收了陳弘范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
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痛教訓里,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摺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鑒於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著的《東海太平記》燒毀,只讓燒了皇宮及國子監里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只有一套。
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毀的老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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