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古木鳶眉梢微揚,硬岩般的堅冷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鬼先生強抑心中得意,續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現身,是為教世人知曉“姑射”的存在。
在場幾千隻眼睛,都見得面具怪客領流民殺上蓮覺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線遍布東海,不知有姑射便罷,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搗鬼,縱不能將我等刨出,難保不會查出什麼蛛絲馬跡。
” 老人冷哼一聲。
“按你這麼說,我們該將脖頸洗凈,等慕容來提了。
” “那也未必。
”戴著紙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輕笑,倚著椅背伸了伸腿,隨手撣撣褲膝。
“因為有一件事,對方萬萬不欲他人知曉,不得不幫了咱們一把,以免傷人自傷。
”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頓,吊弔古木鳶胃口——他深諳言語之妙,總能說得信眾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風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識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婦,極力抑住賣弄的念頭,飛快介面:就在那兩百多條人命。
慕容手裡現成的活證據,召來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蹺。
而敵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動了手腳,方有滅口之舉。
” 老人目光略見緩和,眉頭卻蹙得更深。
“說下去。
” “敵人看似與姑射為敵,卻非沖姑射來,否則留流民與慕容,順藤摸瓜,對姑射的殺傷力更強。
敵人針對乃是我等,精確地說,是此刻領導姑射的您。
”鬼先生收起輕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計畫至此,決計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 “聽你的口氣,似已知道是誰了?” “不過揣測而已。
”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
骷髏岩燭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會不過土余度,無真品在手,要憑空仿製一張如此肖似的面具,實非易事。
“雖不排除內賊有心,借集會觀察,默下面具細節,積沙成塔而得,但我以為此說稍不實際,施行頗有困難,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曉空林夜鬼身分,進而能接近、複製面具者,嫌疑仍大過其他人,應優先列為調查的對象。
” 鬼先生頓了一頓,似在斟酌用語,片刻才道:“其次,對流民下藥之人,嫌疑亦大。
流民既死,用藥一事煙消雲散,慕容縱然生疑,卻苦無著手之處;便是姑射事泄,也牽連不到這廂。
” 老人抬眸。
“我沒記錯的話,葯是你借青鋒照布施之際,投入流民的食水當中。
對照那廝偷襲邵咸尊之舉,似也能解釋成消滅線索關連,避免查到投藥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撥離間、一石二鳥之計。
可惜他們低估了您,換作旁人,不定便要懷疑我啦。
糝盆嶺線索一斷,不只保護了投藥之人,亦對製藥者有利;負責配製“失魂引”、“阻陽交”、“擊鼓其鏜”等秘葯的巫峽猿,才是您該懷疑的對象。
” “還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無法判斷這番話他究竟信了幾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對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應是負責東海地面諸事宜的下鴻鵠。
您將聯繫布置的任務交給了他,按說蓮覺寺乃三乘論法要地,本應精細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蓮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機關,下鴻鵠豈能不知?隱匿不報,居心叵測,其中必有詭詐。
” 他說得頭頭是道,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樣的線索,卻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讀: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為面具原本就是他們的;撲殺兩百多名流民滅口,非為保護配藥的巫峽猿或投藥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藥一事曝光——顯然失魂引、阻陽交、擊鼓其鏜等藥方與面具一樣,一開始便是古木鳶自他處所“借”來。
就算姑射背後的支持者想放棄古木鳶這枚棋子,也不願損及寶貴的藥方資源,於是兩百多條人命眨眼間煙消霧散,線索就此中斷。
而下鴻鵠若非和自己一樣,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後黑手瞞著他在蓮台之中安排了機關——做為“秘密組織背後的秘密組織”,鬼先生絲毫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古木鳶於三乘論法的種種布置,可說是被這群隱於幕後的神秘黑手破壞殆盡,最終卻因蓮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暫使流民滯於東海;以結果論,仍合於姑射最初之謀划,損失的不過是古木鳶一行的隱密掩護,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們”針對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鳶! 回想土方圓明殿中聶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確信這一點。
召集七玄結成同盟、為組織所用,本是古木鳶交付他的兩大任務之一,其重要性與三乘論法可說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兩條線的操盤者,一躍成為古木鳶的臂膀,得以參贊中樞,於組織的地位僅次於高柳蟬。
七玄除了橫里殺出的桑木阻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們”派聶冥途來向他傳話,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鳶所圖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護,攤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個失勢左遷的舊廷臣罷了。
鬼先生長年於平望都活動,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古木鳶或在士人百姓間享有高望,卻缺乏有力的政治後盾,休說慕容、韓嵩、任逐流等,便與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實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鎮東將軍,甚至將天下捲入亂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處借來一支幽冥大軍,是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麼? 骷髏岩的秘道四通八達,構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遠,絕非新造。
鬼先生初次到臨,便知姑射背後必有強援,如非勢力龐大,便是潛伏多時,底蘊深厚,才得坐擁這般規模驚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屍等陸續炮製而出,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想。
“古木鳶與三土年前的妖刀之亂必有關連!” 姑射集結之初,鬼先生將所見所聞一一回報,言談間忍不住心中激動,罕有地露出疾厲之色:“他握有製造妖刀和刀屍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毀滅狐異門,害死了父——” 那人舉手阻止他。
緞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隻欺霜賽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線條宛若鶴頸。
“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
殺人毀家的是六大派,污衊構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
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
” “背誦仇人姓字”之於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的記憶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著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這樣的折辱於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鳶與妖刀必有……” “啪!”面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隻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眼前金星直冒。
狐異門不講什麼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只消逃得過避得開,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
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麼打怎麼挨,自幼時起便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