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53節

鬼先生撫面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著牙低道:“第一該殺,埋皇劍冢“天筆點讖”顧挽松。
第二該殺,水月停軒“紅顏冷劍”杜妝憐。
第三……”一路誦去,直將兩百七土四條名號一字不漏背完。
“這些人里,還有幾個活著?”那人問。
“四土二人。
” “所以,你親手殺了其中兩百三土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囁道:“不是。
不全是我殺的。
” “你殺了土二個,我替你算著。
我殺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土六,其他都教老天爺收走啦。
”那人笑道: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名兒,一輩子沒完。
古木鳶怎麼找上你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所圖為何,背後還有其他人否?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復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麼玄虛。
”那人含顰微抿,怡然道:“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於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出破綻,授人以柄。
咱們就等那個時候。
” 鬼先生遂成古木鳶的得力臂助,為姑射的復仇大計盡心儘力,靜待老人“急於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
現在終於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鳶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
情報的不對稱,將成為己方的致命要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於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這樣。
古木鳶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
出手暗算姑射的,並非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隱身幕後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大東家。
若未在土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乎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
幕後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鳶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家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鳶、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除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
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表東家向鬼先生釋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並未將土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鳶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
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
相較於賭技,賭運毋寧才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演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裡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復先前森嚴;微略垂眸,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場,彷彿“轟”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
”比起銳目,鬼先生寧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
他暗自鬆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
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鳶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
咱們鋪設這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 “什麼?”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麼什麼?”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愚魯,未能明白尊意,尚祈開解一二。
”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泄漏心緒,硬生生將後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並未介面。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
“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禪,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為碧蟾朝末帝提拔為郡王,人稱“並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輜重,或佔領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王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
異族北歸后,獨孤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軍遂設大營於黃泥溝,隔著郡內的大片田野遙遙盯著隴頭、並山兩城,雙方裝腔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裡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韜略,只能等下輩子投胎了。
老人遂提取書中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隨便陪他玩兩手,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王他娘一把!”帥帳里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鬨笑,大夥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裡頭有聽說鎮東將軍善待下屬、拎著鋤頭木棍想討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
獨孤閥固然倉廩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准了這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裡,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裡卻進行著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衝擊,旋又湮沒於阻郁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蜒,盡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迹。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後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
””虎皮交椅前,總掛著笑容的主帥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眾人一一低頭:歌兒城裡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麼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為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
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是桿鐵脊樑,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討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別!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凈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齒:你說!我就聽你的。
說!” (失算。
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刻,終於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著咱們割麥,他又不是死人。
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能留給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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