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還有什麼見教?”羅燁抱拳一拱,大聲問道。
“沒有了。
望將軍手下留情,少造殺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聖上的子民。
” “阿彌陀佛!佛子心懷,可比生佛菩薩!” “願慕容將軍聽進善勸,莫負佛子慈悲。
” 琉璃佛子合什頂禮,在央土僧團的一片歌功頌德之中重新落座,卻沒半點聽入耳中。
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動了手腳,知道驅使流民發狂之物是以口吹奏,才會下達這樣的指示;但並非從一開始就知道,否則他不會坐視場面鬧到這步田地。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著腦海里的記憶片段,試圖還原下達命令的前一刻。
打從懂事以來,他的記憶力就非常驚人;經那人訓練之後,更是突飛猛進,只要是掃過一眼的東西,無論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貯存在腦海中,宛若圖畫一般,隨時想看,只要拿出來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記。
“這玩意兒有個好聽的名目,叫“思見身中”。
”那人笑道:“用來練武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只拿來練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
你的心比別人多一竅,修習這法門也比別人利索;練熟了,小至雞鳴狗盜,大到竊國稱王,都能派上用場。
” 他不僅記得牢,還有一心多用的本領。
除了場中央的兩場打鬥,他更分神留意古木鳶、鳳台下揮劍督戰的任逐流等,自不會漏了最重要的鎮東將軍。
在巡檢營的利箭轉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邊的弓手曾彎下腰來,低聲向他說了幾句。
--是他! 叫什麼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羅燁”。
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對慕容柔說了什麼? 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無法獲取更進一步的訊息。
他低垂眼瞼,猶如入定一般,將心識投入虛空中;在那裡,記憶的畫面就像一幀幀精細的圖像,被分門別類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櫃里,只需要找出來瀏覽就行了。
那是連自己都不知曾看過、曾聽過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識的最深處,醒時無從知覺。
鬼先生將記憶片段擷取出來,反覆觀視,畫面中只見羅燁附耳對慕容柔說了幾句話,但兩側高台相距甚遠,鬼先生不可能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
感官不曾接收到的,記憶中不能無端變造,他只能緊盯著羅燁的嘴唇,試圖讀出言語的內容。
讀唇和腹語,都是“那人”訓練他的重點。
鬼先生的童年,可說是在刻苦鍛煉這些雜伎之中度過,耗費的心神絲毫不遜於練武。
“別人一輩子能精通一兩樣技藝就不錯了,但你不同。
”那人輕點他的額角,指尖的觸感涼滑,帶著沁人的異香。
“你是天狐,聰明絕頂,凡人諸藝,一學即精。
從今天開始,你要拜百師、習百藝,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得他們的真傳,才能成為人上之人。
” 那人說得半點也沒錯。
加入“姑射”之後,他所涉獵的百藝對組織計劃的貢獻,甚至大過了出類拔萃的武功,由此成為古木鳶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論法大會的設計布置。
這本該是場從容華麗的勝利,為他的過人才具妝點增色,進一步贏得古木鳶的信任,授以製造號刀令、乃至刀屍的重大秘密……如今這一切已成為泡影。
憤怒幾乎使他從虛空中抽離,老於冥思觀想的學問僧趕緊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字判讀著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動。
“流……流民……典衛,俱……受……操……弄……” 分析唇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羅燁向慕容柔報告的內容主要是四句韻文,不過土六字而已,其餘皆是解釋這土六個字的口語罷了,讀起來格外得心應手。
鬼先生越讀越是心驚:““流民典衛,俱受操弄;慎防颱里,無聲笛頌。
”這是……這指的確實是號刀令!” 提點慕容柔的人,不可能與驅使流民暴動者一路。
這麼說來,此刻場中除了“姑射”、以號刀令破壞姑射計劃的一方,還有同樣知道號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馬! 一直以來躡行於人所不知的黑暗中、總是以假面示人的阻謀家,初次湧起一絲惶惑不安,彷彿突然被揪到陽光下,赤裸裸的毫無遮掩,原本算計的一切原來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再不復黑衣暗行的隱蔽與安全。
◇ ◇ ◇望著手絹上土六枚娟秀的蠅頭小楷,彷彿字上附著什麼奇異的法力。
她不過是照著蠶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烏帳,將寫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這麼走到檐下而已,外頭一下子風雲變換,鎮東將軍的利箭倏忽掉了個頭,對準兩側高台上的達官顯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層高台向下望,應該瞧不見自己的面孔,鳳台飛角所形成的檐蔭恰恰投在橫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適的掩護。
區區土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於一向多疑且自負的鎮東將軍? 抬眸眺去,連橫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將軍的五官輪廓了,料想同樣不諳武藝的慕容柔亦若是。
慕容的讀心異術人盡皆知,可沒聽說過他生了雙鷹隼般的千里眼……這麼說來,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
蠶娘前輩的留書,是專寫給那個少年武官看的! 橫疏影熟知東海各門各派的掌故,執敬司人手一卷的《東海名人錄》,還是她宵旰焦勞之餘,利用零碎時間編纂而成,近三土年來東海武林的沿革變遷等,書中都做了扼要說明。
那少年武弁羅燁的眼力非比尋常,她心念一動,登時想起一門奇功來,轉頭道:白了!那少年練有翼爪無敵門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這麼遠的距離,看清絹上之字。
適才他箭射流民,技藝了得,前輩定是從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許設計。
” 蠶娘笑道:“跟聰明人在一起,就是這麼舒暢,做什麼、說什麼,都不用多費氣力。
”橫疏影聽她直承不諱,旋又生出更大的疑問:“翼爪無敵門已然沒落,昔年盤據東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勢力,多半為赤煉堂所吞併。
如今執掌門戶的易門主得青鋒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強保住一榻之地……這少年若是他的親傳,豈能在慕容柔手下當差?” 嬌小如瓷胎人偶的銀髮麗人抿嘴微笑,眸里掠過一抹促狹似的黠光。
“易馴愁的外號叫什麼?” “丹棘崔嵬。
”橫疏影一怔,本能回答。
“據說是取自“蒼鷹搏攫,丹棘崔嵬”的古詩詩意,因此易掌門又有“蒼鷹”之稱。
” 蠶娘冷笑。
“如此風雅的渾名,定是飽讀詩書的邵家主所賜了,易馴愁那個沒出息的窩囊小子有沒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問易門主會不會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找個地洞鑽進去啦。
唉,白鷹、黑鷹俱逝,翼爪無敵門豈堪“無敵”二字?如之奈何!” 橫疏影飽讀詩書,自知“蒼鷹搏攫,丹棘崔嵬”之後,接的是“豪聖凋枯,王風傷哀”二句,對比翼爪無敵門今昔變化,的確諷刺得緊。
轉念又想: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馴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蠶娘前輩閱歷之廣,昔日與白鷹有舊,也非奇事。
”驀地檐外風動,手絹翻揚,赫然發現在滾邊內另有一行更小的字,相連如墨線一般,適才竟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