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陽並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欲搭救,回見朱五發怔,蹙眉道:“戰陣兇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襕一振,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
“此匕鋒利,出鞘后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
”見他面露猶豫,心念一動:子總是念著旁人,實是難得。
”容色稍霽,溫顏道:“若不欲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嚇人便了。
”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
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著革帶一併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鏗!”的一聲擎將出來,口咬系帶左手纏轉,三兩下便將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眥目叱道:“殺!”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徑攖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並不真的以為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眾人露出畏懼之色,忙伸出小手拽著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將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
在接近左側高台的角落裡,也有一群披頭散髮、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為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少女。
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著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將年紀長她數倍的仕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眾人獨自逃生,苦苦對著迫近的流民叫喊:…各位鄉親!你們別這樣!我……我知道你們也是不願意的,別……別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你們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著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癲狂的流民,以及兩雙拚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只得儘力排開阻礙,護著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這些流民眼目赤紅,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徵兆。
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
“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李大俠,你快與將軍說,別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彷彿為了取信於他,連忙一抹眼淚,徑對身前的流民道:記得我,是不是?我們在籸盆嶺見過的。
我記得你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張,對不?”那人原本臟污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荷吐息,似乎頭顏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
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嘶吼著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 ◇ ◇正是邵咸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咸尊被耿照困戰蓮台,邵蘭生卻對上了戴著儺神鬼面的斗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
芊芊擔心父親三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鬆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嚇得腿軟如泥,本欲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麼,誰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過來,芊芊膝彎一軟,復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
芊芊手足並用,翹著腴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邨的難民之一,於邨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麼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得。
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邨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為普通的小老百姓。
安樂邨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發的小驛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
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你不記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
”孫某雙手抱頭,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驀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隨著漿膩的入肉與慘叫聲,“篤篤篤”插了一地。
抬見身前身後憑空矗著一簇簇潔白新羽,尾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的面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兇殘。
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蹺,隱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驀聽遠處邵蘭生叫道: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著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台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陣亂彈,被扎得鮮血釃空,猶如刺破一隻只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 ◇ ◇ ◇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於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出碧螢點點,繞著黑衣人周身飛轉,嗤嗤聲不絕於耳,激烈的程度不亞於蓮台畔的邵咸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鏗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凌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寶貝侄女復陷於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欲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覷准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發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