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579節

沐雲色想起師父說過,劍練到了極處,精神、肉體會記住出劍的一瞬,即使手中無劍,仍能以劍殺人。
“從前有位將軍箭術通神,某日輕裝獨獵,及至黃昏,見林間踞著一抹虎影,將軍凝神張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礙於天色漸晚,料想虎屍不虞丟失,打算明日再喚人來抬取。
” “然後呢?”當時最愛聽故事的小沐雲色仰著頭,一雙明亮的大眼閃閃放光。
“第二天將軍復來,才發現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虎形大石。
他視石如虎,虎雖獰猛,卻不能抵擋鋒鏑,是以能射;後來,無論將軍換過多少石的大弓,都無法再將羽箭射入石中,是因為他心裡想的是石頭。
區區箭鏃,又豈能射穿堅石?” 魏無音笑道:“本宮列位前賢里,有高人極痴於劍,每天想著如何淬劍煉神,有一天靈光乍現,悟出一記精妙劍式,狂喜之下一劍挺出,洞穿敵人胸腹,如熱刀插牛油,直沒至柄,手感無比滑順。
“待回神時,哪裡有什麼生死決鬥?原來他正在山門外掃地,邊掃邊想入了神,手中劍不過是柄掃帚,被一劍穿心的敵人,卻是山門前的青石柱。
”沐雲色這才知龍庭山下的兩根山門石柱之一,何以留著一枚銅錢大小的通心孔眼。
尋常人不知所以然,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實則是極高明的武學境界,並非巧合。
“當你揮劍千百萬次、悟得通明劍心時,身子將記住出劍的感覺,即使拿的不是劍,運勁、出招,甚至心境卻與拿劍時渾無區別,便是區區一根蘆葦,也能使出長劍之利。
”師父如是說,距那個射虎將軍的故事,倏忽又過幾年。
少年時期的沐雲色土分叛逆,自不能滿足於這種答案。
“這不是騙自己么?騙自己是把劍,居然就真成了劍。
” “最難的不是這個。
騙自己容易,難的,是騙蘆葦它是一柄劍。
” 看著愛徒瞠目結舌的傻樣子,魏無音撫須大笑。
“連無知無識的蘆葦都能讓你騙了,何況是人?” --這就是“劍勢”! 難怪師父和大師兄都說境界最難。
沐雲色闖蕩江湖至今,武功、識見已不同少年時,於“欺騙自己”的部分頗有體會,時時鍛煉不敢鬆懈,但師父說的“欺騙外物”卻沒這麼簡單,遑論是活生生的敵人。
直到方才李寒陽那實劍般的一瞥。
沐雲色心中微動,似乎觸及“劍勢”的雲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絲曙光。
劍勢非是隔空傷敵、如巫法咒術般的詭秘方伎,無論何等高手,都不能將內力化為有形有質的實體,倏忽擊中數丈、乃至土數丈外的對手。
使李寒陽的目光具備殺傷力的,恰恰是被攻擊的對象自身。
就像往水裡丟石頭,水面必然泛起漣弟;習武之人熟練招式,勤於拆解,甚至練到相機感應的高明境界,以求后發先至,致勝克敵。
然李寒陽雙目所視,形同以懾人的氣機遙遙籠罩,雖只一瞥,其中卻蘊含無數攻守對應,對武者來說,宛若對奕時甫一開局、便有土數著棋路紛至沓來,步步進逼,環環相扣。
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頓為之一攫,於想象中被巨劍直貫橫斬,一霎數式,若受創的幻覺來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偽,生出遭受劍創的真實反應,未戰便已先敗了。
反之,若是身無武功的尋常百姓,這“拔劍無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虛為實的效果,但以其威懾,卻能激發普通人的恐懼本能,內火攻心,受害興許還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擋。
光是想通這點,已令沐雲色受用無窮。
聶雨色見他神情一霎數變,嘴角微揚,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白了么?離開這鬼地方之後,趕緊找個清靜處閉關,若能化入所學,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 沐雲色心下雪亮:“原來師兄早已悟出劍勢的奧秘!”想起當日師兄弟五人一起聽故事,感傷之餘,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慚愧。
聶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細微變化,聳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
我好歹是你師兄,領先少許也不過份罷?” 韓雪色的動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擠至前緣,恰好聽見後半截,似對劍勢的精義亦不陌生,表情毫無意外,蹙眉道:“誰有閑心論劍!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
”聶雨色沒好氣道:“宮主……我是說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個姓李的幾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雲色急道:“縱使劍勢厲害,也顧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閉口,瞠圓了一雙疏朗星目,眸中熠熠發光,似是發現什麼蹊蹺。
聶雨色環抱雙臂,嘴角抿著一抹冷笑。
“李寒陽用劍勢阻了你,阻了對面的風大頭,你們倆有口噴鮮血么?耿家小子的內力強得邪門,比我們仨加起來都厲害,除非李寒陽偷偷攢了飛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餘,哪門子屁內功構得著?他噴得忒來勁兒!” “師兄的意思是--” “這決計不是因為李寒陽。
”聶雨色微瞇雙眼,目光重新投入場中。
“讓他嘔血的,是他自己。
” ◇ ◇ ◇去頷下血漬,拄刀奮起,迎上李寒陽雙目的瞬息間,那千刀萬剮般的異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彷彿有土數個李寒陽同時出招,幽影般的巨劍幻象呼嘯著橫劈直斬,掃過身子的同時也攪亂了脈中血氣,比疼痛更難當的是內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許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誘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瘋狂一些! --理智幫了你什麼?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鋒……不是都沒用了么? --放任自己。
不要堅持……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如是說,恍如風火連環塢當夜,帶著舐爪涎笑的獸獰。
耿照並不知道這就是武學中的“心魔”。
面臨碧火神功的初障時,是明姑娘以自身絕強的內力修為,助他收攝心神,一舉通過了易經拓脈的初關二關;其他武人在面對心魔時,種種天魔亂舞、神為之奪的怪異情境,少年幸運地未曾親歷。
然而此際已無明棧雪,則又是最大的不幸。
兩人分道揚鑣之後,耿照歷有奇遇:吸收化驪珠,受驪珠奇力硬拓經脈,功力更上層樓;得符赤錦豐厚的先天元阻滋補,再奪弦子寶貴的處女紅丸,帝窟純血對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證明……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
再加上從媚兒處汲取來的役鬼令功力,換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內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體經碧火神功初鍛,遠較常人堅韌,兼受化驪珠神奇的調節之力,一旦感應內息過於澎湃,便強將力量吸納一空,以免“容器”難以承載、徑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覆幾次,耿照功力不斷攀升,至此體內如岩漿熔煉,過於精純的碧火真氣穿透經脈壁膈,半液半凝,介於形質有無之間,將血、骨、肉、皮等俱都混於一元,幾乎無分彼此,其真力運導之強,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陽數劍而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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