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458節

就著些許月光一瞧,房內赫然陳屍兩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還蓋在綴滿補丁的被褥里,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
另一具屍體則趴在柴門滑開的路徑上,四肢完好,呈現詭異的歪斜,猶如跳舞一般,只有頭顏幾乎被扭了個對邊,明明身體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醬面孔卻是朝向屋樑的。
兩人都只穿單衣,床上是一名老婦,死在門邊的自是這家的主人。
柴門開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擠蹭入屋甚不容易,兇手殺人之後,卻要如何離開?耿照再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那凶人輕敲門扉,老農披衣起身,開門觀視,他卻如一陣風般掠進屋裡,擰斷了坐起身來的農婦脖頸,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轉身折斷了農舍主人的,掠出時反手帶上門扉。
折頸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幾個旋子,屍身趴倒在地,恰恰擋住門徑,造成“有進無出”的假象。
這殺人的速度雖然快極,若是全力施為,耿照自問未必辦不到,難就難那份毫不遲疑的殺心…好毒辣的手段!)是折頸而亡,血氣自是來自他處。
耿照不敢大意,循著氣味躡足來到透著微光的右廂,碧火真氣的靈敏感應放大至極,清楚察覺屋內止有一人的心跳,只是虛弱到了極處,此外三丈方圓內再無活物。
“還有活口!” 他撞開門扉,屋裡僅有的幾件簡陋傢具被人掃至一旁,角落癱坐著一個血人,渾身上下布滿凄厲的創口,骨碌骨碌地冒著血,彷彿被成群惡狼撕咬過,有的傷口深可見骨,還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還連在身上的肉條,令人不忍卒睹。
那人身受如此嚴重的創傷,居然還有一口氣,口鼻處不住呼出鮮血沫子,瘀腫的面孔依稀辨得相貌輪廓,卻是耿照曾見過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發喊,那人浮腫的眼皮便動了一下,可惜似已無法視物,眨得幾下便湧出膿膏血水,低道:“耿……耿照?”聲音含混不清,原來口中缺了幾枚牙齒。
“是我!”耿照趨前搭脈,發現他體無完膚,手都不知該放哪兒。
他與雷奮開非親非故,談不上交情,但一個好好的人,怎一轉眼成了半截破爛殘屍?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決計不致變成這副模樣。
錯愕、驚惶、惋惜、著急等情緒紛至沓來,耿照心亂如麻,瞬間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禁地湧出淚水。
“大太保!是誰……是誰將你傷成這樣?我……我帶你去就醫……”見他左腿褲布上濃漬如墨,已經泛黑的色仍不停變深,顯是傷到大腿動脈,雙手緊緊壓著傷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結巴:…止不住……怎麼會止不住血?”伸手要點穴道,但他雙腿傷勢最重,一條左腿幾乎稱得上“支離破碎”,哪有一塊能讓他點穴的完好肌膚?全是血洞創爛。
正自無措,雷奮開睜開失焦的雙眼,低喝:!鎮……鎮定點!” 耿照被喝得一震,頓時安靜下來。
“傷……傷我的人還……還在附近……”雷奮開抬起左臂,攀著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近,艱難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聲道:“他……故意……放……放你……放你進……進來的……”休息了一會兒,繼續道:…逼問我……一個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說。
那人……極工心計,知……知道我不能將秘密……帶入土裡……所以……”這幾句說得稍稍亢奮,所剩不多的氣力迅速耗盡,他連吞咽都有困難,幾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脈門,一點、一點輸入碧火真氣,低聲道:“大太保,我背你逃出去。
”能把“天行萬乘”雷奮開傷成這樣的人,耿照完全沒有應付的把握,但逃跑還是有些自信的。
雷奮開搖頭。
“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撐不住的。
”顫著手指頭揭開虛掩的衣襟,赫見他左胸口有個拳頭大的血洞,一團濕膩的紅肉“噗通、噗通”地鼓動著,令人怵目驚心。
“他……他掐斷了我兩條心脈,我……我死定了。
” “我把秘密……告訴你,他……他的目的便達到了……”雷奮開破碎的嘴唇扭曲著,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著……從他手裡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贏了。
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過來。
若真是兇手故意放自己進來聽取秘密,不管最後雷奮開有沒有告訴他,那人都不可能聽任他離去。
這是一條無論答應與否都得上的賊船,死了個雷奮開,兇手不過是換個拷打的對象罷了,耿照只能為自己打算。
這也正是雷奮開孤注一擲的地方。
“看來你明白了。
聽好……”雷奮開湊近他的耳朵:把子的隱居處,就在--”低聲說了幾個字。
“就這樣?”耿照實在難以置信。
“就……這樣。
”雷奮開笑起來:“見到總瓢把子,你同他說說這裡發生的事,所有細節都別漏了,讓他給老子報仇。
” 耿照急急追問:“是誰下的毒手?” “鏗啷”一聲,一物從雷奮開手中落下,卻是一枚精鋼鑄成的鐵簡。
“拿……拿著。
”雷奮開的眸光逐漸渙散,身子開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著鮮血。
“我要說的……都說完啦。
兇手……”一把抓住耿照握著鐵簡的手,原本癱軟的指掌突然恢復氣力,幾乎將掌骨捏碎。
“都……都說完了……收好它……別……別讓人……看……”聲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猶凝在面上,身子卻已不動。
耿照還來不及悲傷。
大太保說的東西他記住了,但是兇手呢?兇手是誰、為何行兇……關於這些,大太保什麼都沒說啊!難道鐵簡的主人是兇手?那又為何說“別給人看”?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費了偌大氣力才把雷奮開的手掰開,翻看掌里那一方鐵塊,認出上頭鐫有赤煉堂的風火旗標誌,正面鐫著“見簡奉令”、背面則是“指縱鷹”的阻刻篆字,這下線索全斷了。
雷奮開自己便是“指縱鷹”的主人,“鐵簡主人行兇”一說實難成立。
臨死之人的託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負擔。
耿照並不懼怕殘毒的兇手,甚至不怕犧牲性命,卻深深懼怕自己有負所託,因為雷奮開沒機會再拜託第二個人。
一旦他想錯或是做錯了,雷奮開的託付將永遠沒有昭雪的一天,見到總瓢把子之時,也將無法面對他的質問:殺死了本座的大太保?他臨死之前,不是將行兇之人告訴你了么?” 背後傳來狼一般輕細的腳步聲。
耿照悄悄將鐵簡收進懷裡,潛運內力,放下屍體緩緩起身。
豆焰掩映下,來人一身染血墨袍,披頭散髮,青巾蒙面,兩袖長長曳地,不見袖中指掌,袍襕“潑啦”一聲逆風飄揚,露出袍底的白綢褲、黑靿靴,同樣濺滿斑斑血跡,宛若煉獄走出來的惡鬼判官。
看來鐵簡的意義也不用想了,雷奮開的推斷奇准,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進來。
連同左廂房老農夫婦的兩條性命,他便是殺人的兇手! “尊駕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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