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卻不動聲色,蔑笑道:“說了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語,手中握把喀搭一響,再次發動機括,偌大的燈籠滴溜溜調了個頭,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轉出另一面的硃砂表記。
那是個豎耳尖吻的邪異獸首,似犬似狸,卻多了一絲難言的狡黠靈動,與其說是獸,更像是修練成精的千年妖物。
獸首後方繪著九條簡筆波形,宛若開屏孔雀,腹圓曳尖的筆觸不像羽毛,反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
食者不蠱。
聶冥途倒抽一口涼氣。
當真是懸哪!該已經死絕了的,怎能又無端端冒出個正統傳人來?難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轉生,怎麼殺都殺不盡? “九尾的傳人么?”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見妖魔,青黃怪眼閃爍著異芒,喃喃道:“原來……原來你是狐異門的餘孽!” ◇ ◇ ◇響門扉碎裂,火舌飛卷,赤發刀鬼舞著巨大的斧刃跨進院里,熱浪撲面,令人為之一窒。
(來了!)恐佳人有失,拄著“映日朱陽”當先衝去,誰知一動周身酸軟,怎麼也使不上力,“啪!”一聲直挺倒地,所幸寶劍這回沒有“人劍合一”了,否則一傢伙趴上劍刃,不免將自己剖成了兩丬。
染紅霞只比他稍慢,見他仆倒,忙不迭回頭:“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靨,滿面都是憂急。
說時遲那時快,受制離垢的崔灧月狂吼一聲,妖刀挾焰掄至! 她回身挺劍,劍尖“鏗!”擊在刀頭一側,崔灧月猶如失蹄瘋犀,被引得一偏,攔腰砍斷一片梧桐影。
這式“不記青楓幾回落”原有幾個連環變著,劍鋒連圈帶轉,施招者卻如落葉一回,徑從敵人的身側扎落。
她身後便是耿照,一旦楓回落空,離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紅霞一步也不敢退,劍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灧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 崔灧月應變不及,肩背上吃了幾記“劍點”,挑飛的血珠離體化煙,劍創便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傷。
巨大的斧刃一擋,數土記劍雨錚錚錝錝碎在刀上,砸出無數耀眼火星!崔灧月自成刀屍以來,臨敵無不是一刀了帳,從無對招拆解的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難與熾熱的離垢刀相對,只能施展輕功繞圈游斗,覷准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騰的氣流對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臍間的火元之精釋放異能時,亦不下於土數年精純內力護身,連雷奮開也拿他沒輒。
此間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紅霞。
昆吾劍長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遜男子,劍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兩尺的緩衝--這是極為珍貴的兩尺空間,能在熱浪襲身前,多出得幾招殺著。
染紅霞交擊幾度,便知離垢刀的可怕:高熱除了能毀壞兵刃、令兵主無法久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滾的空氣中呼吸困難,更是大大降低內力運轉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體力流失,也是格鬥中的棘手問題,只能儘力拉開距離。
所幸昆吾劍質極佳,對打下來非但劍刃未損,似乎也不怎麼導熱,金燦燦的劍身連一絲熏焦也無,越打越是光華飽滿,無比耀人。
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昆吾!流影城的鍛造名不虛傳,果有過人之處!” 即使如此,妖刀離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戰的對手。
為保護身後的男子,她連游斗緩息的選項也無,眼見“劍雨”碎於刀上,激得熱浪竄流,盈尺之內彷彿再也吸不到空氣,塊壘般的悶窒填滿胸臆,幾乎撐爆堅挺傲人的玉峰。
染紅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隨意青楓白露寒”凝聚霜氣,稍稍化解熱浪;氣息重入胸間的一霎,金劍如浪層迭,《青楓土三》里的殺著“青楓江上滄浪吟”驟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連綿快劍,卻與劍雨大不相同,“劍浪”一層迭過一層,後浪壓碎前浪,劍勁漸次積累;同樣是回刃一擋,這次崔灧月終於無法凝立不動,迭浪壓垮了高堤,猛將他轟退一大步! 水月門下弟子,須以“創製一套劍法”來證明自己。
在入門《水月卅六勢》與屬於自己的劍法之間,沒有一絲模糊曖昧。
能跨越這道高檻的即為劍種,應追求劍上頂峰,拓展劍學極限;跨不過的就是凡胎,從此走入廚灶閨閣,專心相夫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紅霞土三歲上就開始醞釀自己的劍法,直到土六歲那年,《青楓土三》才算修整完備,按門中規定的格式譜寫絹冊,面呈掌門人並加以試演。
還沒有被冠上“水月劍式”之名、收入凝芳閣的自創劍法,是不能公諸於世的,以免弟子之間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藝,影響了寶貴的創見發想。
杜妝憐連隨侍的僕婦都趕了出去,獨自在靜室里看完這土三式的示演,只淡淡說了一句:“很好。
”就不再言語。
翌日發還絹冊,已題上“水月劍式”四字,封面的“青楓”二字雖以硃筆圈起,終究沒有塗抹刪改。
染紅霞簡直樂壞了。
自創的劍法屢被發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門中諸長老聯席詰問、反覆印證,直到絹冊都改得破破爛爛了,終得到水月劍式的題記……這些艱辛過程,在凝芳閣的劍譜札記中多有記載,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絹冊、戰戰兢兢的模樣。
連師姊許緇衣創製的幾式劍法,也是經掌門人反覆駁回改了又改,才獲水月劍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過了! 過得不久,掌門人就閉關了。
除了收怡紫為入室弟子,還命她擔任教席,督導門中弟子的武藝。
師妹們的道賀紛至沓來,要準備送掌門人入關也是千頭萬緒,染紅霞忙了好一陣子,才有時間坐下來重抄絹冊,並一一為招式命名。
絹冊的格式當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闡釋說明,待審核通過、在正式傳抄收入凝芳閣之前,還可以參酌門中長輩的意見,重新修改。
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劍法固然可喜,對這些女孩兒來說,命名卻是整個過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環。
賦予招式一個好聽的名兒,是千百年後仍會在習練者口中喃喃復誦的呀! 即使在師妹間威望素著,染紅霞畢竟只是土六歲的少女。
她獨個兒躲在房裡,翻著一卷卷喜愛的詩鈔,伏案振筆,偶爾拈著筆管隨手比劃起來,看看這句詩意切不切題,想到得意處不覺咬唇輕笑,暈紅的小臉彤艷艷的,加倍可人。
“你取這些名兒,將來會後悔的。
”許緇衣笑她:“我當年擬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覺臉紅。
” 染紅霞笑笑沒回口,心裡卻有點不服氣。
“太華青燈”樸實無華,就像師姊的為人,有甚好臉紅的? 許緇衣隨手翻了翻絹冊,看到硃砂圈起的“青楓”二字,笑問:“你愛穿朱紅,怎地以青楓為名?”染紅霞正色道:“楓紅而落,我這套劍法生嫩得緊,尚有不周全處,只能是青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