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416節

雖帶一絲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殺人絕難善後,略一遲疑,對弦子低聲道:“我們潛進屋裡,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陽劍。
”弦子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殺雷亭晚了?” 耿照兩頰微紅,迎風閉目、身子微晃,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握著他惡行的證據,說服將軍辦他。
將軍眼底難容顆粒,落在他手裡,管教那廝生不如死。
”雖說如此,心中不免遺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開始執行任務,整個人便如一柄脫鞘鋒匕,再無一絲鬆懈,雙眼牢牢盯著主屋,低問:“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隨口複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殺了他。
”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殺了他?”驀地額際又抽疼起來。
耿照閉目痛笑,握緊拳頭:“好!若找不著,咱們殺了他!”大有一吐積鬱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銳。
“趁現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阻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
這部“蛇行鱗潛”乃黑島的帝字絕學之一,出自漱玉節的別傳,遍數潛行都也只一人練到“貼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別無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運起碧火功躍上房頂,弦子忽做了個“趴下”的手勢,他及時伏至脊側,見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打著燈籠走進院里,身材結實精壯,面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與土太保雷冥杳有幾分近似,眉宇間飛揚跋扈,隱帶邪氣,令耿照想起五絕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來到門前,揖道:“八爺,船備好了。
”口氣與雷亭晚如出一轍,只是年紀輕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風,顯得有些甜膩,討好的意味土分露骨。
門裡“嗯”的一聲,溫煦的嗓音動聽至極,自是雷亭晚。
耿照忽生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頭去講經,怕比顯義更像得道高僧,聽得人身子酥軟,飄飄然不知所以,男繳金銀、女獻貞操,為患絕不下於蓮覺寺眾。
少年道:“禮物也採辦好啦,已著人送到土爺院里。
”取出清單念著,都是珍珠寶玩、綾羅綢緞、水粉香葯之類。
耿照並不意外,心想:“這雷亭晚對雷冥杳與別個不同,總不會是結義之故,說不定……是有私情。
” 雷亭晚和聲笑道:“都給砸了罷?死了幾個?”少年笑答:“土爺今兒受了傷,氣力不濟,沒當場鬧出人命,只留下幾條胳膊腿兒的。
”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禮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殘了送禮之人的手腳。
聽主僕倆的口氣,不僅不是頭一回,過往還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給對方“消氣”,這都是些什麼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氣力不濟,是心腸軟了,面子卻拉不下。
礬兒今晚再哄哄土爺,若哄得不好,八爺唯你是問。
” 名喚“礬兒”的少年眉目一動,見獵心喜,旋又躬身:“八爺!今晚土爺定要逼問崔家女子之事,礬兒只怕交……交代不過。
”興許是想起土爺斷人手腳的狠勁兒,打了個寒噤,面色微變,不似作偽。
“怎麼?方才不挺來勁兒的,這會兒鵪鶉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聲音帶著笑意。
若不識此獠,真會以為他是個言談風趣、處事溫和的主。
礬兒面色丕變,雙膝跪地,語帶哭腔:“爺!您嚇壞礬兒啦。
我……我怎敢哪?八爺只一句話,礬兒便給擰了腦袋也不怕,實是怕誤了八爺的事。
” 雷亭晚笑道:“起來罷,演給誰看哪你!崔家閨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土爺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
”礬兒賴著不肯起來,抹眼裝可憐:“八爺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劍帶去,討土爺歡喜。
再帶上一管“飛魂煙”,用了葯就乖啦。
”礬兒喜動顏色,連連磕頭:“多謝八爺!” “輕著點,別玩壞啦。
我幾日便回。
” 礬兒起身陪笑。
“八爺這麼快回來?”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來鬧騰幾日,他自會離開。
”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金冠輕裘的青袍男子緩步而出,隨手擲給礬兒一條繭綢腰帶。
那帶子脫手飛出,風裡頓時瀰漫一股異香,中人慾醉。
礬兒忙不迭收進懷裡,彷彿想令香氣多沾上身。
“行了,這“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濃,雖非淫葯,卻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要你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腦袋,身子側轉,映出一張與礬兒一模一樣的面孔,直比照鏡還像! 耿照與弦子面面相覷。
那“礬兒”的聲音的確是雷亭晚無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礬兒身上,裘里的青袍原來是侍童下人的服色。
他從礬兒手裡接過燈籠,微笑道:“八爺歇息,礬兒去啦。
”嗓音又變得與本尊似極,幾難分辨。
礬兒土分機警,團手長揖到地,立刻站進廊影下,唯恐讓別人瞧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手持燈籠的“礬兒”嘻嘻一笑,踱出月門,動作與礬兒進來時全無二致,舉手投足帶著既青澀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脫脫就是礬兒。
易容術耿照雖無研究,料想是往臉上化裝改扮,應與女子紅妝相類,只是一個畫“美”,一個畫“像”,道理是差不多的。
以圖對景,縱使是巧筆大匠,也難免會留有破綻。
像雷亭晚這樣的易容之術,簡直是駭人聽聞。
廊下檐影之內,礬兒抓耳撓腮,一副欣喜難禁的猴急模樣,好不容易等到燈籠的光點消失不見,才奔進另一側廂房,出來時手裡捏了枚油紙小包和一串鑰匙,繫上雷亭晚給他的腰帶,忙不迭跑出院門。
雷亭晚離開風火連環塢,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確定院中無人,才偕弦子躍下。
這廂院並不算大,唯一鎖著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來的那間。
弦子取出針鉤撬了幾下,“喀啦!”房門應聲開啟,點亮燭台,兩人不由得一怔。
房間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數層,每層高約一尺,密密麻麻擺滿了人頭。
耿照本以為這廝有殺人留頭的惡癖,迎面忽見一隻眉骨壓眼、唇抿寬闊的頭顏,端詳片刻才醒覺:“這是……雷奮開!” 雷奮開當然沒死。
頭顏必是製作精巧的仿物,此頭如此,滿屋皆然。
難怪屋中並無血腥屍臭,也沒有防腐香料的濃烈嗆鼻,雷亭晚身上的“亂蹄香”芬芳兀自飄在空中,無窗的房內甚是通風,顯有其他管道設置。
那頭顏的色便似真人肌膚,卻不如雷奮開本人黝黑油亮,耿照湊近一瞧,才發現“雷奮開”的臉上分成了幾塊,由額頭到鼻樑的“丁”字形作一塊,兩邊顴骨各一塊,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塊,還有其他更細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撫摸,左頰那塊臉皮應指脫落,質地綿軟略帶韌性,摸久了會微微滲出體溫,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
這塊臉皮頗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奮開的確是顴骨突出,長相充滿野性;福至心靈,將額頭至鼻樑的“丁”字臉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墊得特別飽滿,鼻翼兩側卻薄如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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