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種一絲不苟、毫無轉圜的執著,卻為她豎立起極為超然的“高度”:土年來只穿黑衣、每餐兩碟素菜、每日抄經一卷……在精明善治、劍藝超群的形象之外,維持著異乎常人的生活自律,無疑能使許多人頓生自慚。
有件逸聞一直在東海道武林間流傳,為人津津樂道:即使許緇衣從未要求,但只要有她出席的場合,其餘三大劍門之人絕不飲酒,這是連其師杜妝憐都不曾有過的特殊禮遇。
許緇衣不是聖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劍法很好、又握有權力的女人而已,但她從不吝於利用這額外得來的影響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這樣的影響力能派上用場。
殿外雨墜如天傾,在鋪天蓋地的淅瀝聲里,一陣龍吟般的清嘯突然透雨震入;嘯聲到處,檐前的水濂分迸開來,雨水被音波一阻,漣弟般四向盪開。
眾人胸中氣血鳴動,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牆調息回復。
(琴魔來了!)聞聲凜起,心知指劍奇宮若派此人前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嘯起風搖,殿中幾土支火炬劈啪作響。
越過籠蔭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頭,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蠶眉蹙緊,紫膛闊面上雖無表情,額際卻有汗光,顯然心思也轉到了同一處。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土三弦!” 朗吟聲里,“淥水琴魔”魏無音跨過朱漆高檻,手拈長鬢,一雙斜飛鳳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
身為指劍奇宮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那頭銀髮烏鬢的異相正是修為深湛的證明,堪與背後的焦尾烏桐琴並列“淥水琴魔”的兩大特徵。
另一邊的角落,幾土名身披縞素的道人怒目相對,露出悲憤的神情。
領頭的中年道人一襲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鶴氅之下金織彩綉;雖作道士形制,卻像是宮觀壁畫里的羽化神仙。
隨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擁,手捧香獸經卷、長短木匣等,排場遠比身為水月停軒代掌門的許緇衣講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雙濕潤漆黑的大眼睛,捋須冷笑:“魏老師好深厚的內力!琴魔之名,威震東海,果非幸致。
等會兒濫殺四門無辜的大凶人來了,還須倚仗魏老師神功,一力擊殺!” 魏無音置若罔聞,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環視場內,當者無不悚然。
道士群里年紀較輕、修為尚淺的,被他銳目一掃,身子不禁微晃,霎時間竟有些足酸腳軟。
琴魔來回掃了幾遍,冷冷一哼,徑向許緇衣頷首:“代掌門既來,煩請代為問候尊師,就說老夫年衰體邁、劍藝凋殘,杜掌門出關之後,煩請儘早前來印證,免生遺憾。
”許緇衣淡淡一笑,卻未介面。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過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師這般避實就虛,莫不是理屈了罷?” 東海四大劍門之中,除水月停軒一家儘是女子,極少參與鬥爭之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都是長踞東海百數年的勢力,明爭暗鬥,無日無之,恩與怨俱是一筆爛賬,算也算不清;若非還顧忌著埋皇劍冢的老台丞蕭諫紙,衝突早已爆發。
埋皇劍冢雖列劍門,卻是朝廷派在東海的司禮機構,負責統籌天子東巡祭天諸事宜,正式的名稱是“東海道行司禮台”,內設台丞一名,同內台令史正三品,台內連副台丞、秉筆、院生等都領有品秩俸祿。
儘管江山易改,歷朝歷代為節制東海道,始終都保有“東海行司禮台”的機關設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廟堂的繁文縟節,一律管叫“埋皇劍冢”。
談劍笏身為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怎麼說也算是東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見場面要僵,趕緊緩頰:“我有一言,二位且聽。
正是妖刀蘇生,重又為禍,今日才請各家前來。
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現身於此,少時還要請諸位齊心戮力,共止魔氛。
” 魏無音聞言轉頭,瞇眼一瞥。
“蕭老台丞今日沒來?” “這……”談劍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務,不克前來。
” 魏無音一拈鬚莖,漫聲道:“三土年前妖刀亂世之際,東海四大劍門、兩大鑄號、五島奇英等莫不受害,犧牲無數,才將妖刀消滅。
老夫與杜掌門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記得當年蕭諫紙有預知妖刀出現的本領。
”他鳳目一睜,迸出精芒:“莫說妖刀已滅,就算真又活轉過來,蕭諫紙幾時與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來此間?”談劍笏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
魏無音冷冷一笑,移開目光。
“談大人,你若不知,自好迴轉白城山,喚蕭諫紙前來!我那劣徒失蹤許久,中間有些小人污言構陷,說他行兇殺人什麼的。
若教老夫知道是誰將小徒藏了起來,又或設計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絕不善罷罷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師不必指桑罵槐,我觀海天門若想與沐四俠過不去,犯不著賠上土二條人命。
我聽說妖刀中宿有妖蠱,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師的愛徒必是持了妖刀,才王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沐四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師不妨大義滅親,也好為令高弟保住俠名。
” 魏無音倏地轉頭。
“閣下東一句“傷天害理”、西一句“大義滅親”,倒似我徒弟已坐實罪名,卻不知目證何在?” 這一回輪到道人慢條斯理了。
他彈了彈指甲,好整以暇的說:“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與“雨漏更殘”兩大絕學,都是緩殺慢死、取命於榻的厲害招數,敝門遇襲的土二人里,有七人當場斃命,余者幾乎沒有撐過三日的……”魏無音正笑得蔑冷,忽聽道人話鋒一轉:天可憐見,有一人卻幸而得存,為這樁慘案留下了目證。
”輕輕擊掌,身後的倆小道士抬出一張軟榻,榻上之人紗布裹頭,滲出黑涸血漬,氣息幾近於無,覆著白布的王癟胸骨已不見起伏。
埋皇劍冢號稱“劍史”,研考諸門劍藝如治經史,談劍笏一見那人斷息留命的徵兆,不覺一凜,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讓我一觀令徒傷勢?”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頭道:“大人請自便。
” 談劍笏趨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見那人胸前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肩斜向左脅,傷處皮肉翻卷,那還不怎麼怵目驚心,兩側的瘀青卻比手掌還寬,被周圍慘白的肌膚一襯,彷彿披著一條醬紫色的寬幅綬帶。
這一記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傷者全身血流趨緩,宛若靜脈,正是指劍奇宮的絕藝“不堪聞劍”。
談劍笏輕撫傷者肌膚,只覺觸手寒涼,果是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頭。
中年道人得理不饒,冷哼:“談大人見多識廣,能否為本門做個公證,看看這斷息留命的一刀,卻是普天之下哪一門哪一派的手段?”誰都知道此事絕不簡單,但一時之間又瞧不出端倪,談劍笏綳一張鐵板也似的紫膛國字臉,一徑蹙眉苦思,半天都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