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390節

“沒能殺,便是不該殺。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殺?” 橫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圍住白皙豐滿的雙峰,掠了掠髮鬢。
“白馬王朝前身,是世代鎮守東海的獨孤氏一族。
他們發跡於碧蟾朝,掌管東境門戶百餘年,勢力龐大,人稱“獨孤閥”,與西山韓閥並稱東洲兩大武家,果然經歷了異族入侵、王權崩潰、群雄混戰等重重考驗后,最後有資格問鼎天下的,也便是這兩家。
若非人丁旺盛,豈有這般榮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間,有哪一國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獨孤?有哪一道哪一郡的大吏姓獨孤?京華九門之內,有哪位風雅騷人、養士公子姓獨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獨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過的“帝陵祀者”獨孤寂,再沒聽過獨孤皇族內出過什麼知名人物。
央土大戰之後,尚有五絕庄的冠軍將軍上官處仁、墨州的長鎮侯郭定等名將留下來,朝廷賜以金銀封以食邑,讓他們贍養天年,為何人丁興旺的獨孤一族,開國三土年來反漸趨無聞? “因為唯一比名將凋零更快的,就是獨孤皇室。
”橫疏影口氣淡漠,彷彿說的是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
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識到其中的血腥肅殺,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爺刻意翦除同姓的獨孤氏宗族?” “我可沒這麼說。
”說著微一冷笑,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獨孤容是聖人,宵旰勤勞、事必躬親,不好聲色、儉樸自律,連謚號都是無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麼會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連一名降卒都沒殺過,更別說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
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與他太宗孝明皇帝一點關係也沒有。
” 橫疏影直呼獨孤容的名諱而不稱廟號謚號,可見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為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聖君,誰知揭去了彈評說唱的粉飾面目,說書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過是存私慾、亦犯過,多有不可告人之事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有一處,耿照越想越覺難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小時候聽人說書,經常講到這樣的段子。
”他皺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
“但……太宗皇帝對宗室的猜忌,似乎還甚於功臣?” 如五絕庄之沒落,並非朝廷迫害,而是岳宸風鳩佔鵲巢所致;且不論後來橫生的變化,至少上官處仁等在世之時,朝廷對他們是足夠寬容優禮的,要土地給土地,要錢帛給錢帛,許他們自辟莊園,佔地為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轄。
由此觀之,太宗消滅宗族之明快,似乎還強過了這些百戰沙場的虎狼。
橫疏影雙目一亮,明艷的小臉如春花綻放,笑著反問:“皇帝要殺功臣,這是為了什麼?” “……怕他們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橫疏影不置可否,繼續笑問:“那皇帝要殺宗室,又是為何?” “怕他們也造反?”話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蹺。
太宗翦除宗室甚於功臣,顯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脅還大過了功臣。
問題在於:這樣的印象是從何而來? 慕容柔積極針對這些封侯致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駕崩之後的事。
今昔對照,不難發現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麼防微杜漸、絕患未然,他所針對的從頭到尾便只是宗室而已。
(這真是太奇怪了。
手足相殘,難道不需要有什麼好理由么?)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衛于禁中起事,因無人料及,算得是震動朝野,后兩次叛軍人數雖多,始終在朝廷的監控之下,反不成氣候。
兩軍對壘叫陣,說穿了不過是兄弟吵架,老么同大哥嘔氣;罵不過癮,太祖武皇帝解下披風、脫掉鎧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
獨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長所授,豈是號稱“天下無敵”的獨孤弋對手?被揍得鼻青臉腫,倒落黃沙,平叛軍乘勢揮戈,摧枯拉朽,“造反”云云就此落幕。
獨孤寂自己是屢獲赦免,參與叛亂的千餘名中下級軍官就沒這麼好運了。
牽連者均處以極刑不說,重要的幕僚至少屠滅三族,無論中央或地方軍都深自警惕,還發生過將領言涉忌諱、被親兵綁了進京,以免連坐的情事。
更別提獨孤皇族紛紛請解兵權,一時蔚為風尚。
在當時朝野一片自清的氣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將更具威脅”的結論? 最有力的反證,便是直到太宗駕崩為止,都未動手剷除獨孤寂。
唯一實際發動叛亂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後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遠在京城裡所發生的滅親慘事,決計不是他年輕時兒戲般的荒唐之舉所致。
太宗孝明帝是絕頂聰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後一百年都罕有匹敵的治世英主,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
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
--他確切知道,獨孤皇族中有一個叛變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龍廷寶座之上。
連神功蓋世、宛若龍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親暗算,何況是自己?不行,為防謀篡再度發生,便只剩下一個字。
--殺! 把所有姓獨孤的、有資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殺光,太宗的龍椅才能安穩。
否則難保下場不會和他的皇帝兄長一樣,死在自己最信任的親人手裡……中空白一片,彷彿被天雷所擊,所有思緒於一瞬間灰飛煙滅。
關於此事,橫疏影沒有多說一言半語,她只是導引他,重新走一遍當年自己的思路。
從愛郎無比震驚的神情,她確信他已明白這件足以動搖白馬王朝的秘密。
土幾年來,她與獨孤天威不曾討論過這件事,連“先帝”、“太祖”、“突然駕崩”等都成了禁語,人前人後均不再提及;到後來,她們甚至走出了彼此的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態將那段共同經歷過的患難日子徹底抹去,以防這個驚天之秘毀掉得來不易的僥倖餘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遠不要知道這件事。
但要掌握獨孤天威與慕容柔之間的微妙關係,就沒辦法跳過這一部分。
“主上並不愚笨,倘若裝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測”、“另有圖謀”,慕容柔逮住機會,必定羅織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務--我曾經以為獨孤容一死,慕容柔便會放鬆、甚至放棄這道旨意,事實證明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慕容柔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詐、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頭不折不扣的瘋犬。
”橫疏影低道:主上別無選擇,若非裝傻,便是裝瘋。
一個被嚇破了膽、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瀕臨瘋癲的邊緣,會是什麼樣子?主上花了許多心思揣摩,剛開始也許只是做戲,扮得久了,不僅是身邊周圍的人,最後連他也相信自己瘋了。
“這些年來我們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瘋了,還是做戲?我是這樣,或許慕容也是。
”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著身前的小情郎。
“慕容柔將你調入鎮東將軍府,決計不只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來替代岳宸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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