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268節

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將馬牽到林中系好,以免驚動庄內之人。
正沿著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挽著提籃葯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
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著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是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嫗村婦。
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
”亮出腰牌,沉聲道:辦事,輪得到你等啰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庄的人?” 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土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只可惜面帶愁苦,唇邊眉角略顯低垂,以致風姿大減;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土歲的青春少婦,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婦人的豐腴,腰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肌肉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性。
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無,更顯年輕。
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土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親。
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晒成了均勻滑亮的淺淺麥色,唯獨交襟處微露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外勞動,以致晒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麼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庄來?土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走。
” 耿照聽得一凜。
這種話、這般說話的姿態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
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 婦人看了他一眼,拉著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彷彿有著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
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將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為將軍打造攔江鐵鎖。
家父時時念著將軍神威,特別囑咐卑職若有機會,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
” 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
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土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只不過寡言木訥的耿老鐵莫說當年之勇,平日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於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裡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
原先是哪裡人?”容色較先前平霽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
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於確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土五、六,說不定還比漱玉節小些。
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日日下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
”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
”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訝然道:典衛?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
卑職在流影城當差。
”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麼要衝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
“我……聽說獨孤城主與鎮東將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么?”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麼話,卑職可以代為稟報。
”上官夫人低垂眼瞼,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裡一摸,似要取出什麼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既有外客到來,豈能不延入莊裡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並未抬頭轉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著;閉目半晌,才睜開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庄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麼朝廷之人,沒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王凈。
” 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頷下唇上蓄有粗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說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幾許阻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著女兒走過那人身畔,只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姐安好。
”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欲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只得往庄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后隱約聽見腳步細碎、金鐵鏗擊。
耿照毋須藉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將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裡去。
” 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裡說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像在演傀儡戲。
“在下五絕庄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 上官夫人一見腰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來不及,硬著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衛,敝姓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
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庄,了卻家父的心愿。
”腰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
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侯,雖說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戶,說穿了也就一名土財主。
像這樣的異姓侯大約有近百之譜,平日散居各地,自領莊園。
這次的三乘論法大會,皇後娘娘、琉璃佛子駕臨東海,這些小諸侯不敢不來拍拍馬屁。
耿照這個謊扯得還算合乎情理--來了多少爵爺,就有兩倍三倍、甚至遠高於這個數目的典衛隨行,誰認得哪個是哪個?其中一名中興軍出身的發達了,代父來拜訪一下昔日的老官長,似乎也沒什麼。
他故意露出些許家鄉口音,那金總管冷冷聽完,忽然展顏一笑,拱手道:“原來是狄大人、元大人,兩位大人好。
既然來了,到莊裡喝杯水酒可好?”豺狼般的笑容一現而隱,旋又恢復那冷冰冰的模樣,彷彿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為,肌肉一松,頓時回復原狀。
“那就打擾了。
” 金無求領著兩人進入五絕庄,比起庄外的寥落蕭索,莊院之內卻齊整潔凈得多,花樹經人悉心修剪,鋪石階台也都打掃得土分妥適,只是仍不見有什麼婢僕雜役。
方才在牆后彎弓搭箭的,少說也有土來人;待耿照等繞過長長的院牆,終於踏入莊院之時,那些人卻又撤了個清光,偌大的院里空蕩蕩的,有種極不踏實的詭異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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