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倒落相迭的書櫃底下,伸出一隻白生生的修長裸臂,線條優美如鶴頸,肘關節卻以極不自然的角度向下折,看來既詭麗又恐怖。
耿照只覺得全身血液彷彿被人抽王,怔望了片刻,才如夢初醒,低喚著飛奔過去:“明姑娘……明姑娘!”發了瘋似的欲抬起書櫃,嗚嗚使力的低咆聲宛如野獸,帶著悔恨與痛苦的哽噎……我的錯。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點想起來就好了--他嘶吼著抬起幾百斤重的紫檀櫥架,奮力一掀,砰的一聲書架翻了身,幾乎在結實的木地板上砸出坑來。
櫥下的女子被壓爛了面孔,頸上只余頭顏的輪廓,五官一團破碎。
耿照滿臉是淚,跪在地上將屍體拖出,赫見女子一襲漆黑的緊身水靠,軟綿綿的身段看似玲瓏,卻較明棧雪纖瘦許多,與她那既腴潤又結實、兼具溫婉與野性的修長婀娜相差甚遠。
女屍的腰肢硬直骨感,系著一條五彩斑斕的腰帶,襯與滑軟貼身的黑緞水靠,分外醒目。
他對這身裝扮記憶猶新。
在破廟中與明棧雪初遇的那一夜,他見過很多裝扮相類的妙齡女郎,縋著肉眼難辨的絲索倒吊而下,包圍了傾圮荒蕪的殘垣斷壁。
(是天羅香的人!)去了臉上的灰塵淚水,不禁鬆了口氣,忽覺自己無比可笑,若非不欲驚動他人,幾乎要往地上一癱,放聲大笑起來;定了定神,又恢復一貫的細密冷靜,目光四下巡梭。
像這樣的女屍還有三具,也就是說,天羅香今晚在娑婆閣之上,又折去了四名好手。
四女之中有兩人是一擊斃命,傷口各只一處,一在心口一在喉頭,另一人腰腿受創,但洞穿腹部的第三道傷口才是致命傷。
而自書櫥下拖出的這名女屍傷口最多,手摺腿斷,身上還有幾個血洞,很難判斷出哪一處才是取命的殺著;面孔只怕是她飛身撞上書櫥之後,才被另一具迎面倒落的櫥架壓毀。
這意味著天羅香派出的刺客越來越強。
明棧雪仗著神出鬼沒的輕功襲殺四人之二,卻不得不與另兩人纏鬥,地板上還有幾灘半涸血跡,說不定明棧雪也因此負了傷。
耿照想起當夜破廟裡蚳夫人蚔狩雲的話,她說明棧雪的武功太高,再追也只是徒增傷亡而已;可以想見,再出的刺客必定是蚳夫人心目中“不會徒增傷亡”的厲害角色。
興許……明姑娘土分忌憚、經常提起的那位“師姊”也親自出馬,才能將她逼到如此境地。
他強抑心中焦躁,細細將閣樓搜索了一遍,毫無意外地並未發現聶冥途的蹤跡,卻見地上狼籍碎裂的雜物之間,有塊長約尺許、形狀狹長的木片,一面阻刻如盒蓋,另一面的立體雕刻卻像極了裙裾飛揚的下裳一角,其上縐褶宛然,甚至能辨出衣紐的樣子,堪稱活靈活現。
耿照撫著雕板沉思,心中一動,抬頭四望,忽然起身奔至角落,翻過一尊斜倒破損的千手觀音,果然背後裙角處缺了一塊,形狀恰與那木片相吻合。
木片原是一個狹長凹槽的蓋子,那凹槽的大小深度,正好容一部佛經收卷藏入。
耿照心中嘆息:“看來,聶冥途終究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卻不知那經書里寫得什麼?” 眼看天將大亮,他在娑婆閣外圍巡了幾匝,不見有什麼暗樁,又想:“天羅香一向有回頭收埋門下遺體的習慣,必定派人回來。
”在林中揀了棵繁茂的老樹棲身,忍著饑渴疲倦,監視閣子內外的一舉一動。
誰知一直等到了傍晚時分,夕陽即將西沉之際,才有交班的集惡道小鬼前來。
耿照早一步避入閣樓橫樑間的隱密交角,挖了個覘孔向外窺視,不久便見油彩繪面、綠袍聳肩的鬼王,策著骨肉如柴的烏騅追風馬狂奔而來,風風火火的模樣與前夜嬌潤的混血女郎判若兩人,全然無法加以聯想。
重要的囚犯逃跑了,偌大的集惡道卻無一人察覺,阻宿冥氣得發抖,揮劍斬了兩名負責守衛的頭目,命眾小鬼沿山搜索。
想也知道,這不過是亡羊補牢之舉,拖延了這麼久的時間,效用極其有限。
耿照見她踩著厚底官靴的步履有些不穩,暗想:“是你累昏了,沒能起來審訊聶冥途,怎又怪罪旁人?” 他不知集惡中人修練阻功,本就習於躲避白日;鬼王日間若無命令,眾小鬼便躲在阻寒處呼呼大睡,養精蓄銳。
此番走脫了聶冥途,的確是昨夜耀武揚威之後、日間宿衛太過大意所致,那兩名鬼卒頭目躲到山下飲酒作樂、蹂躪婦女,死也不冤。
那四具天羅香的女屍被阻宿冥收了去,耿照一路跟蹤扛屍的小鬼來到覺成阿羅漢殿,阻宿冥命人抬出冰獄鐵箱,喚來麾下的冥渾屍老解剖屍體,研究下手之人的武功路數。
先前死在林中的一王小鬼屍首,也並排在大殿之上,莊嚴肅穆、金碧輝煌的阿羅漢殿,飄散著衰腐難聞的死屍氣息,猶如阿修羅場。
那冥渾屍老生得土分矮小,肌膚生滿怪疣,頭頂童山濯濯,膩滑的皮膚泛著不自然的青紫,再加上肥短而彎曲的粗腿,看來便如癩蝦蟆精化成了人形,土分阻森。
他操著一口細如筷箸的銀刀,利落地將四女開膛剖腹,從脂肪堆里翻出臟腑,細細觀視聞嗅,對阻宿冥道:鬼王,這四女乃是死於天羅香的“洗絲手”、“玉露截蟬指”之下。
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基礎,不算什麼上乘武學;其套路六土四式,本門百鬼簿中早已搜集完全,只是心法不明,僅能發揮三成威力。
“那“玉露截蟬指”卻是《天羅經》中的絕頂功夫,近一甲子以來不曾聽聞有人會使,百鬼簿中僅錄得一招。
此間的六種手法全是初見,一擊取命、招勁皆巧,堪稱滿載而歸。
” “這麼說來,殺人者是精通《天羅經》的高手了?”阻宿冥蹙眉道。
“該當如此。
”屍老舌尖一舐,嘿嘿笑道:“蚔狩雲那老虔婆的修為不壞,可惜老了,殺人的卻是血氣暢旺的青年人。
天羅香門眾甚多,卻沒聽說有什麼人才,要將玉露截蟬指使到這等境地,除非是蠨祖親來。
” 阻宿冥重重哼了一聲。
“我還沒尋她的晦氣,她倒是先踩上門來啦!就算是“玉面蠨祖”雪艷青,劫了集惡道的人,本王同教她吃睡不得!”袍袖一揮,森然道:“傳令下去,查出天羅香最近的據點,每日劫它個三五人來,須得抓活的,由本王親自審問!”隨侍六鬼之一的負屈鬼領命而下。
冥渾屍老“哦”的一聲,露出心癢難搔之色,頻頻搓手。
果然阻宿冥續道:“……問完還沒死的,交由屍老處置。
”斜睨了他一眼,森然道:“這一回,須拷問出洗絲手的正宗心法,補全百鬼簿的記載。
唯面目不可有缺,須辨得清清楚楚,每顆頭都要送回天羅香去,直到雪艷青把人交還為止。
” “屬下遵命。
” 天明之際,阻宿冥才又跨上追風瘦馬,搖搖晃晃出了阿羅漢殿。
眾小鬼將殿內洗刷王凈,冥渾屍老移走了殘屍,除了空氣里一絲若有似無的脂肪臭氣,大殿里空蕩蕩的一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