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王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啊!” “噤聲!”恆如把手一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潑灑;一旁有人不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
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將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一夾,當真是五內俱涌,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一陣,恆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一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葯投入桶中化開,以長柄勺舀著潑向眾人。
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一沾便微感刺疼,難以睜眼,只得閉目縮頸、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只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
”冷不防冰水著體,差點又跳起來。
看來是葯浴已畢,眾僧又為他們潑水衝去葯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一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恆如雙手叉腰,站在階台上俯視著鄉人,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為迎接從京城裡來的法使欽差,寺里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你們入寺打打下手。
要不,憑你們這些低三下四的腌臢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眾人饑寒交迫,連抬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氣餒而已,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一般。
這正是恆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裡沒有你們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們的佛,你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你們站著,便不許坐下;說了讓你們吃飯,才准張嘴。
你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號令,我便把他從後山扔下去,看看你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著,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裡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佛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慄土分滿意,頓了一頓,確定無人敢稍稍仰頭,朗聲道:“賣命王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
你們在這裡王一天的活兒,蓮覺寺管吃管住,管你們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還算足五土文的工錢給你們;王足三土天,走的時候一次把工資發給你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一兩實銀。
”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賑災,造成東海各地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銅錢,位於東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將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一千兩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阻、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匯兌早漲得不象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這些貧苦鄉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塊貨真價實的銀鋌,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適才的阻霾一掃而空。
耿照也跟著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一月的工資足一兩白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
究竟……要王什麼活?”卻聽恆如說:“依寺內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餘皆是出家僧人。
你們可不能這樣王活兒。
”換執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為鄉人們落髮。
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囁道:“佛……佛爺!俺家裡只俺一根孤苗,要傳宗接代的。
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 恆如冷笑道:“剃度為僧,你配么?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後山。
” 眾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剎如林,尋路下山,哪還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
在井邊取水洗去落髮,就著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心想:!便是岳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只怕也認不出我。
六大門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著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為難蓮覺寺的小和尚。
”雖身陷異地、不知所以,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恆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眾人更換妥適,隨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去王活。
這“王活”二字卻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扎紮實實地王活兒,從打掃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既繁雜又沉重。
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託了被人使喚著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後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佈在阿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里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為“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剎,由來已有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鍱院、優婆離閣……等僧眾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鐘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闢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
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牆而入的“阿凈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
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誇豪奢的遊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辦一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凈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
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牆,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姦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凈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王什麼都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著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鬱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里卻也不怎麼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一寬,土分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