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跡象所指,涉嫌者僅有一人,卻遲遲無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讓所有的抽絲剝繭盡止於此;玉匠無意間點出的問題,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聶冥途的決定是對的!)萬萬料想不到,會把這麼個活證據送到自己手裡。
耿照雙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卻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說起話來:回下山,本是為了尋找那人,畢竟百餘年來,上院座師們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卻不肯現身領導我等,其中必有緣故。
我幫小兄弟打惡人時,寫著各種線索與嫌疑人的圖冊卻被打爛了,我不知還能去找誰,故先在越浦待著。
“所幸小兄弟你練有鬼手,我想循這條線總沒錯,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這個新惡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傳,看來離線索更近了不是?誰知官差把惡人鎖走啦,這下沒得問了,只好在茶鋪中等你。
“後來一想:便問了惡人,得到線索,也不過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別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開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師弟也說,若有人救得此世,約莫便是小兄弟你了……這樣說來,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執著於那人?” 耿照被他一輪“那人”說得頭暈,不明白所指為何,只知裡頭的“那人”至少有兩人以上,非指一人,趕緊打斷他與世隔絕的自我對談:…老前輩,您說的話,晚輩全聽不明白啊!可否請前輩說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轉過頭來,正色道:“就好比這把傘。
老朽在茶鋪里礙了眾人行走,鋪里的姑娘便踢我幾腳——” 耿照愣了一會兒,才省覺他說的是那跑堂小廝。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
”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覺“難不成你以為是小子”,但這小小插曲絲毫未擾他誨人的興緻,又接著說: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傘給我。
此傘於姑娘,是大有王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緊要的物事,必不能與姑娘再無瓜葛,這傘終將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
”見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覺自己還是說得太懸,淡淡一笑,改口道:僧人會告訴你,這就叫因果,舍討欠還,一報抵一報。
她踢我,故失了傘,但此傘價值之於隨意一腳,似又太過,因此老朽得為她擋災,興許還要救她一命。
”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忽想起老胡“騙小姑娘捐錢獻身”戲語,暗忖這位老前輩若出了家升壇說起佛法,沒準能當得“花花和尚”四字。
連因果這麼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隨口舉個亂七八糟的例子,說得似模似樣,騙什麼到不了手? “因果……是這麼說的么?” “這是因果沒錯,但因果不是這麼解的。
”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點顢頇模樣?直是判若兩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獨立存在,彼因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僅此而已,無謂欠還。
這傘將我引回姑娘處,蓋因對姑娘而言,價值不菲,姑娘不肯放棄罷了,落入比較傘與踢踹的價值、傘與救人一命的價值,衍出輕重、借還等妄義,不免陷於窠臼。
老朽尋找那人,也是一樣的。
”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輩不知前輩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難懂多了。
” 刁研空一拍腦袋。
“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師讓我小心‘分別我執’,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
且從頭說罷:座師之命,下山尋七水塵,畢竟百多年來,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
我文殊師利院傾八院秘庫所藏,編成一部圖冊,詳列七水塵多年來的行跡、事迹、可疑人選等;我本應按圖索驥,無奈與你打惡人時,被惡人毀去內頁,線索全斷。
“不過小兄弟身負鬼手奇功,我料與七水塵有關,然江邊一別,音信全無,本以為線索又斷,不意今日復見,又遇那通曉鬼手的新惡人,豈料旋被衙差鎖走,看來也問不上了。
” “等……等一下!文殊師利院……是哪裡的叢林寶剎?”其實他想問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間掠過的念頭太過驚人,沒能說出口。
“是老朽的師門,日蓮八葉院之一的文殊師利院。
怎地我沒說過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抓下陳舊的白棉布帽,露出光頭上的戒疤,合什頂禮:“座師說法名俗名,皆不隨身,讓我仍用本來姓字,列入‘空’字輩。
阿彌陀佛!小兄弟,老朽這廂有禮了。
” “前、前輩便是……八葉使者?” “有這樣的說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皺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廂也遣了一位渡入紅塵,此外更無其他。
要說使者的話……應該也算是罷?” 耿照震愕之餘,驀地靈光一閃。
“前輩適才說,八葉院尋找七水塵,蓋以為七水塵最有可能是‘那人’……卻不知此處指的是誰?”要是他沒聽錯的話,另一位來自天音雷鼓院的八葉使者,認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這兩字的真實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憂心自己成為日蓮八葉院的目標,“享受”與天觀七水塵同一等級的恐怖針對。
刁研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彷彿“那人”於他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想過還須解釋似的,溫言笑道:多年來,八院的座師們始終懷疑,七水塵便是日蓮八葉院等待千年的輪迴真主、大日如來的化身,將統領我等、再建佛國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適才,老朽方頓悟:七水塵是七水塵,卻不必是三乘法王,執著於此,實背離了迎法王的目標。
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結果,慚愧的是,並不是眾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紅塵的本山使者,業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選,自非渺無音訊的七水塵。
” 第二三八折、憐君何事,浸透重衾房內各種金碧輝煌的精細雕鏨,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嘆了口氣。
冷爐谷內不乏雄奇瑰麗的建築,然而年代久遠,且多是廳堂等集會處,同樣的風格之下,教使們的廂房就顯得太過古樸,雖可隨興布置,比起越浦烏家之流的豪門富戶,畢竟相去甚遠。
做為代表天羅香晉見盟主、替姥姥傳話的使者,盈幼玉來過朱雀大宅幾回了,過往在大廳候傳,還不覺如何,此際身在後進的廂房裡,少女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鄉下人,過去總以鳳凰自居,其實不過是土雞番鴨中生得高些的罷了,寂寥蕭索湧上心頭,驟生不勝之感。
才進大門,郁小娥便找借口繳了她的佩劍,此際竟連個能實實在在握入手裡、聊添些許安慰的寧神之物也無,僵直地坐於精雕細琢、鋪著綢緞的酸棗枝椅中,雙手揪緊膝裙,心裡空蕩蕩的,突然想念起冷爐谷來。
今日之行,其實沒有什麼緊要的事——嚴格說來,並不是姥姥叫她來的。
冷爐重光后,姥姥又過起日理萬機、鉅細靡遺的忙碌生活,迅速從八部中拔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門便恢復運轉,順暢得令人不禁懷疑,這批人是不是姥姥老早暗中訓練好的,專等這天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