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尖山位於嶧陽、孤竹兩國之間,其實絕大部分是在嶧陽境內,奇的是:在韋無出主導下的飛虎寨,卻從未劫掠過嶧陽,休說越貨殺人,就連一頭羊都沒在赤尖山裡走失過。
各國欲向嶧陽國主借道剿匪,卻少了個有底氣的理由,孤竹、嶧陽為此不睦,本是聯姻的兄弟之邦,鬧到幾乎反目。
若說此事甚奇,後頭還有更奇的。
飛虎寨每回出手,歸根究柢起來,得利的幾乎都是鎮南將軍段思宗。
這位無兵無糧、本被派來當個閑差的“策士將軍”,靠著一桿合縱連橫的健筆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諸國間建立起極高的威望,但起初並非都是一帆風順。
那些曾反對、刁難,乃至試圖對抗將軍的勢力,最終都成了飛虎寨的目標,有幾回時間點還妙到毫巔,直接影響了鎮南將軍府的運籌結果。
說是土五飛虎助將軍一臂之力,怕連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辯駁。
這樣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軟禁后,攀上史無前例的高峰。
說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彷彿坐實指控一般,素來活躍的“逐世王酋”韋無出也跟著消失無蹤,無論他的敵人或屬下,都沒再見過此人,謠言遂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揚揚。
嫁與嶧陽國主、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妙齡而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無可忍,說服諸封國聯兵攻打赤尖山,以還父親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韋無出果未現身,少了他的指揮策應,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飛虎寨寡不敵眾,寨主“飛虎”雲彪伏誅,土五飛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戰後辨得的匪首極少,才有賀凌飛亡命東海,受總瓢把子雷萬凜庇護,化名“雷門鶴”之事。
經此一戰,段慧奴正式躍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親的地位與影響力,成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險更憤怒、更桀敖難制,令央土寢食難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諷刺的是:段思宗並未因此重獲自由,韋無出的消失,加深了人們的想像,流言益髮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點。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燈,三番四次上書朝廷,請捕“首謀韋逆”,列出長串徹查清單,株連之廣,已不能以“剷除異己”形容,簡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獨孤皇室出了個腦子有洞的主兒,真要批准查辦的話,白馬王朝應聲瓦解,也就是雷響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著段思宗,既不敢殺又不肯放,底氣全無。
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虛,成摞成摞地送上請願書,自己送還不過癮,使盡各種手段讓諸封國跟著送,南北道上使臣絡繹,終年不絕,一時間蔚為奇觀。
君臨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過異族、西軍、央土群豪,堪稱當世英雄的獨孤容,獨獨拿這名孀居少婦一點辦法也沒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殺伐果決,耍起潑皮無賴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見的毒辣,“韋無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錘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塊心病,聞即色變,誰也不敢再公開影射段思宗勾結盜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蒼群遠在北關,與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嘗與白鋒起等親信說起赤尖山易守難攻,堪比昔日蟠龍關,眾人豪興遄飛,頻憶當年之勇;酒酣耳熱少了顧忌,連帶說上了“土五飛虎”與“逐世王酋”韋無出的種種傳聞。
染紅霞聽故事的本領自小不佳,只記住了萬兒,以及“這幫強盜很壞很壞”的印象,此際驟聞,觸動心緒,自然而然便衝口而出。
雷門鶴當年是飛虎寨的半個軍師,豈不知扯上“韋無出”這個名字,便是誅夷九族的下場,這些年來他與顯義——土五飛虎行二的“黑虎”鮮於霸海——聯繫,無不是小心翼翼,屢勸他將神術寶刀處理掉,以免惹禍上身。
饒是這般謹慎,顯義最終還是莫名暴斃,死得不明不白。
嚇成了驚弓之鳥的雷門鶴,自此更加仔細,直到掌握幫中大權,為壓服新接收的指縱鷹,才將安置東海各地的結義兄弟召回,卻教耿照逮個正著,將赤尖山的倖存之人一網打盡。
“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暴虎’極衡道人,號稱‘土五飛虎’中豪膽第一,聲若洪雷、怒則殺人,有萬軍不當之勇。
”耿照笑道:“此際人也在莊裡……我猜,該是在堂后罷?四太保不妨請出一見。
”雷門鶴面色慘白,幾度欲語,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將軍也知道了——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隱約響起兵甲鏗擊,彷彿谷城大營的甲士已在外頭繞了幾匝,專待典衛大人一聲令下,便要破門而入………我怎會以為這名少年,比岳宸風更好對付?大意……忒也大意!)間,卻見染紅霞站起身來,美眸如電,動聽的語聲不自覺地揚起:保,這些人是朝廷緝拿多年的反賊,怎地卻混入貴幫,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與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還請四太保給個說法。
”雷門鶴鉗口撟舌,喉中骨碌有聲,卻擠不出半句話來。
適才他用以擠兌耿照的惡毒指控,竟被憑空增強了數倍之威,悉數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這份上,再想藏頭露尾,未免可笑啦。
你該謝謝典衛大人,替咱們趕走了目證,殺人保平安哪。
” 染紅霞再怎麼聽不懂,也知這廝口裡的“老四”,非指赤煉堂四太保,心中數過土五飛虎名號,喃喃道:“飛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賀……是了,叫賀凌飛,匪號‘插翅虎’的——”心思飛轉,霍然抬頭。
戈卓仰天嗤笑,雷門鶴冷汗滑落,眥目揚手:“且——” 語聲未落,獰惡的風壓呼嘯而出,竟是“山無虎”猱猿搶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長的猿臂,宛若殺人鞭弧,逕掃染紅霞雪頸,更無半分猶豫! 同一時間,戈卓長竿再出,彷彿咫尺間藏有一方肉眼難見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迴旋、展開身架,將長近一丈之物,於數尺騰挪間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勁力之猛,如在開闊處全力施為,竹影颼然,直標耿照咽喉! 他倆殺戮多年,默契絕佳,戈卓雖是后發,卻幾與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難施援手。
染紅霞修為本不在二人之下,論招數之精,猶有過之,然而卓、猱這“換手殺人”委實配合得太過巧妙,女郎感應殺氣,本能拔劍,右手卻在腰畔握了個空,才想起佩劍繳在庄門,但見滿眼銀爍,“剁虎斤”刃上銳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鋼刃的刺冷觸感幾乎著體。
千鈞一髮之際,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個,挪移至微,不足以避過呼嘯而來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頭落地,改為削去半身罷了,橫豎是個死——事不及的毫釐間,染紅霞不禁產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心識似脫肉體,瞥見耿郎側身遮護自己,戈卓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槍遞得更快更絕,照準胸膈之交,無論耿郎如何閃避,須臾間都不足以騰挪開來。
染紅霞恨不能身代,無奈身體跟不上心識,見耿郎並掌作刀,斜斜揮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圍,差的不是一丁半點。
她甚能眺見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閃著殘忍笑意的青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