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黃粱想起冷爐谷外的追擊戰。
聶冥途雖渾,追跡迫敵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兇殘,那是一場意志之爭,不止比武功、比心計,還比誰心堅如鐵。
以伊大夫自視之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差點就回不來了,聶冥途雖未得手,決計不是此戰的失敗者。
先生之問,令他靈光一閃,忽見方才之所未見。
武功練到伊黃粱這個地步,對決彷若奕子,料敵機先者勝,不輕易使用捨身一擊之類的魯莽戰術。
反過來說,一旦出了極招,卻無法有效克敵,對心境、士氣的影響則難以估量,不為所動者有之,一霎戰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綻,甚且丟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幾處淺顯血洞,並非阿傻隨意出手。
依其謹慎,用上《土二花神令》,不啻下了“斃敵於斯”的決心,豈料像替對方撓痒痒似的,說不定還因此傷了左臂……地一想,伊黃粱驚覺少年的戰意是何等頑強,毫無崩潰的跡象。
而這一點,其對手絕不能毫無所覺。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練在左手上,蓋因平野空出身黨榆士族,棄文從武,混跡江湖,嘗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處,免負父母生恩。
”狐異門遭逢巨變后,平野空喉部重創,僥倖未死,求得一部絕學《無染舍戒手》,遂練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懷沙”平野空這般境地,便於激戰中,對周遭氣機感應仍極敏銳。
老人“鎖”住伊黃粱身前進路的剎那間,遠處的平野空頸背汗毛直豎,彷彿在那餘光難及的門牖深處,棲有一頭巨大獰獸,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絲毫空氣,無比迫人! 難以言喻的危機感,攫取了身經百戰的老將——這異樣的氣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無聲無息放倒夥伴的,就是這廝! 黝黑的銀髮夜客一踩腳跟,鐵爪只以三成勁力揮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備,以防竹廬里的絕頂高手忽施奇襲,以同樣的手法殺人於無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滾,人球般貼著男子的身側翻開。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著,霍然轉身,手臂卻比身軀更快,鐵爪旋掃,爪尖暴長三寸,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腎的要命長度,當年他以這式“龍見尾”鉤殺高手無數,博得“現龍鐵爪”之名,本擬一舉格殺幼倀,誰知倏爾落空。
眼底烏影一溢,阿傻兔躍直上,血袖“潑喇!”激響,逕取來人顎下! “……好膽色!” 平野空見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頭,任血袖掠過鼻尖,右掌穿出,一把攫住阿傻脖頸,正欲吐勁,驀地寒光一閃,視界兩分,隨即染作一片赤紅! 他並不知道,那蒼白的少年拖著臂傷,在無染手的勁力間翻滾閃避時,一邊悄悄將傷臂褪出袖管;上擊的血袖只是誘敵計,抓住這一瞬間的空檔,阿傻終以最拿手的拔刀術決勝。
凄艷的刀光劈開一道長長血線,與平野空喉間的舊疤交成土字,一路劃過下頷口鼻,直至額際。
刀尖揚出顏骨,染滿濃稠血漿,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卻未鬆開。
“豺狗”是捱過生死關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間格格作響,眥裂的雙眸迸出精光,掌勁吐出,由動念到摧敵不過霎眼,這一剎那卻如系箭上,轉瞬間飛出千里,無論如何提氣就是追不到;經脈里的內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長,隨著迅速消褪的知覺,就像整個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墜——明白銀髮夜客的殺氣,何以突然凍結——畢竟“凝功鎖脈”除非親身當之,等閑難見——卻抓住這莫名飛來的生機,反手削斷男子右腕。
余光中忽現一名儒服長者,和顏道:悲前事,論藝畏後生!好決斷!”凝鎖的氣機一松,斷掌中殘勁絲吐,阿傻秀目暴瞠,拖著飛血倒摔出去,幾被緊縮的五指掐斃,死命掰開,好不容易掙脫,蜷在壓塌的灌木叢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黃粱並無“分光化影”的身法,氣牆一空,才見並肩無人,先生不知何時已至庭中,攙著斷氣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兩爿的溢血頭顏;遠處樹叢中,阿傻四腳朝天拚命掙扎,雙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黃粱施展身法掠去,卻被老人攔下。
“面對一名苦戰得勝的智勇之人,你當給他更多敬意。
”老者怡然道:自己站起來的。
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報告戰果,再好生撫慰,如此,你才配得上駕馭這等良才。
你如他這般歲數時,可打不過‘卧血懷沙’平野空啊!更遑論一刀取命。
看看這張臉上的不甘與憤懣,這是對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齒咬牙。
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狀狼籍,故而攙扶。
忽聽一聲驚呼,一抹窈窕腴艷的嬌小麗影現出月門,卻是雪貞聽聞動靜,趕了過來,正見著阿傻甩開斷掌,掙扎爬起,趕緊上前探視。
伊黃粱冷著臉一哼。
“別扶他!讓他自己起來。
”雪貞沒敢違拗,只得退至一旁,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彷彿吃了顆定心丸,沖老人福了半幅,柔聲道:來啦。
雪貞一時心慌,竟未問候先生,先生莫怪。
” 老人笑道:“夫人毋須客氣。
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貞抿嘴笑道:“先生又開雪貞玩笑啦,我哪敢獻醜啊。
令嬡琴藝,那才叫‘天下無雙’。
”老人笑而不語。
阿傻巍顫顫起身,伊黃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傷,應無大礙,心底一塊大石落了地,面上卻是雲淡風清,只道:“你帶他下去包紮,稍晚我再給他檢查全身筋骨經脈,要有壞的,直接扔懸崖得了,少費心思添好眠。
”雪貞知他是刀子口,不以為意,柔聲相應。
“沒死的話,明兒再掘個坑埋了這廝。
”在阿傻轉身前,趁兩人目光交會,伊黃粱聳了聳肩。
“王得不錯。
這人是個好樣兒的。
”阿傻勉力頷首,權充行禮,才被扶出月門。
“……可惜沒留活口。
” 彷彿迴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醫者王咳兩聲,硬從雞蛋里挑了根骨頭,以免泄漏對少年的驕傲之情。
“他們可是‘豺狗’。
便讓你用盡苦刑,也撬不出什麼來。
” 老人倒顯得一派泰然。
“胤野會派來東海的,定不知曉她所用之掩護身份。
殺掉他們便已足夠,這麼一來,胤野只能繼續派人,來尋她的兒子……殺到最後,她便只能自個兒來了。
” 狐異門縱使轉入地下,養精蓄銳多年,如平野空這樣的高手也不會太多。
昔年外三堂的殘存好手之中,戚鳳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於東海,再無胤鏗之下落,距胤野親自出馬不遠矣。
而伊黃粱的心思已不在這兒。
阿傻今夜的表現,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由花冊中看出刀法,這是悟性的驚人天賦,但擁有這等悟性,就算教你練成絕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願造就一名絕頂高手。
原因無他,勝負,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競爭,弱肉強食,毫無轉圓,練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殺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