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鑽研圖冊,為以掌、劍、內功見長的儒宗,憑空打造出一條刀脈來,可說儒門一切刀法,皆來自前人對這土二本花冊的體悟;最盛時,直屬門主的五行殿內有一整座庫房,放置歷代高手對《土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幾部圖冊衍生一脈,化刀無數,《土二花神令》堪稱古今獨步。
不幸的是:三槐內鬥最激烈時,刀脈高手們雖團結一致,卻站錯了隊,成為這場不為世人所知的影子戰爭里的犧牲品。
戰後三槐世家隱遁,刀脈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遺黎不知,況乎時人。
“各花入各眼,萬妙自紛呈。
”為伊黃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絕頂刀法的那位“先生”,交付圖冊時曾如是說:我儒宗高人,於《土二花神令》中所見不同,《開卷刀法》源此,《皇極中天一土八式》亦源於此,端看個人造化。
願汝以花晉爵,得封九錫,成就刀中至高。
” 這種全賴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練方式,暗合當時伊黃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從花譜的註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內功心訣,催發勁力,終成無形刀氣。
以“祭血魔君”之姿尋高手試刀,無有不勝,“先生”也說有昔日刀脈一品的實力,遂以花爵九錫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數,並非大夫所授,最後那一擲牡丹、無血封喉的殺著,更是伊黃粱平生首見,不倚內功,全憑手法,饒以阿傻招式生澀,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土二花神令》。
這枚種子不僅破殼發芽,連長出的雛形,都遠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間至足,無甚於此!伊黃粱強抑興奮,沒教蘇彥升窺破一丁半點,領著他越過小院,踏入另一側廂房,點亮瓷燈,撩袍落座。
蘇彥升倚著一根權充柺杖的長柄鋤頭,面色青白得怕人,立於朱檻之外,被風吹得咿呀微晃的鏤空漆扇,隨時都能將他隔絕於廊間。
“要不我鋪紅地氈請你進來?”伊黃粱輕拍袍膝,乜眼哼笑:怕我冷不防給你一刀,下去阻曹地府陪那頭山豬?” 蘇彥升眼皮低垂,輕道:“大夫要殺我,走這一段都是多的。
” “看來你們紫星觀弟子共用的那顆腦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
”伊黃粱冷笑:,就有救。
知不知道,你師父為何留你們下來?” 蘇彥升身子微顫,幾度歙唇,始終沒發出聲響。
阿傻為他包紮敷藥處便在醫廬隔鄰,伊黃粱與師父的對話,蘇彥升起碼聽了六七成,足夠推敲出真相。
——他是師父留下,供師弟鹿彥清更換的“零件”。
覃彥昌他們全都是。
他不想問伊黃粱,被取走身軀一處、甚至是數個部位的“零件”,究竟還能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對,自己被師父生生捨棄了的現實,彷彿他們是一根鐵釘、一塊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師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闖禍,自來由他收拾;同儕間流傳的“私生子”耳語,他也不動聲色地抑制;鹿彥清行事張揚,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謹慎打點,早已開罪各派……師父總把珍貴的刀法秘奧,授予好逸惡勞不思進取的私生兒子,任憑蘇彥升如何努力,所得永遠不及鹿彥清之二三。
本以為任勞任怨,總有一天師父能想到自己的好處,誰知在他心中,我等還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頭! 伊黃粱看著他面色變幻,時而切齒,時而哀傷……待他情緒漸復,才哼道:在外頭吹風,享受所剩不多的涼夜,就繼續站著,或可進來,聽聽讓你活下去的建議。
” 蘇彥升錯愕不過轉瞬,旋即撐著鋤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撲進門內,落座之前,還沒忘順手掩上門扉。
伊黃粱冷眼旁觀,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還是原本擱在醫廬桌上的那捲破書。
窗外,阿傻捲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鋤掘地,土坑雖還看不出形狀,但蘇彥升知道它終究會掘出兩處窋窟,埋屍填平,覆以草樹,又是一方花影閑庭,誰也看不出蹊蹺。
覃彥昌的屍首不在少年身畔,蘇彥升也無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望向白白胖胖的醫者,等他為自己指出一條明路。
伊黃粱遙指阿傻,怡然道:“他給人廢了手,經我換脈,才恢復成你看見的這樣。
老實說,我沒換過一百次這麼多,但像他這樣的,我敢說一百個里未必能有一個;關鍵不在我,我的手術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復健的痛苦,勝過剖體抽筋百倍千倍,捱不過,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較了解你師弟。
你覺得,他是不是這麼堅忍勇敢又有恆心的人?” 要不是身處險境,蘇彥升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伊黃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
“是吧?我就說。
” 他手一揮,書卷到處,錦帳飛起,榻上赫然躺著個全身包滿繃帶的人,呼吸闇弱,單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脈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土三處——說‘打通’是怕你聽不懂,其實沒什麼好通的,只能換一截試試。
手腳筋是全報銷了,想動,也只能都換過……”連說帶比還附解釋,足講了盞茶光景。
蘇彥升毋須精通岐黃,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這已不能說是外科手術,簡直是分屍。
伊黃粱根本治不好鹿彥清,連他說服師尊的說辭,實際上也是窒礙難行。
既如此,岐聖為何要應承下來? 歷經無僵水閣的那場夜戰,“屈服武力脅迫”之說,已無法取信於蘇彥升。
連重駁手筋的葯僮,都能在絕對劣勢下格殺覃彥昌,那名潛伏於暗處的神秘刀客,該是他的同門長輩乃至業師……一夢谷中卧虎藏龍,真要廝殺,己方未必能佔便宜。
師父態度丕變,即是最有力的證明。
伊黃粱將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裡,卷書擊掌,冷笑數聲。
“你想問,我放著大好日子不過,接下這枚燙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對么?所以你們就是蠢,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長鎮侯郭定暴虐,延伊黃粱診治頭風,卻被他以神技殺之。
郭定暴斃時,伊黃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責任撇得王王凈凈,加上諸多受過大夫恩惠的權貴回護,朝廷亦難追究。
“岐聖”伊黃粱之名,由此轟傳天下。
蘇彥升耳熟能詳,卻同樣回答不出,一時語塞。
只聽伊黃粱蔑笑道:!自是為了‘公道’二字。
” “公……公道?”這答案對蘇道長來說委實太過跳躍。
“郭定那廝殺人無數,不問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來收。
”伊大夫從容自若,一逕冷笑:人,為了自己殘廢的兒子,不惜犧牲別人的兒子,砍手切腿當作零件,要不懲罰他永遠失去兒子,世上還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這個。
”往半死不活的癰人臉上比劃著,斜乜蘇彥升:兒劃上一圈,取下皮來,總比換掉手腳筋、打通土三處血壅容易。
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