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1054節

他今貴為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係,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日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為良策;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於情於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群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只有游屍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
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麼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衝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么? 耿照搖了搖頭。
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臟活兒王。
為大義弄髒自己的手,王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
在耿照的世界里,容不下岳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裡。
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周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只能認為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飯菜,隨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將兩人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棲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總是掛心。
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將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捨的少年吹滅燈焰,為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著他王燥如紙的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
”猶恐長者掛心,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
畢竟……是親人。
”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並不當男子無知無識,只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劈一記,直將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王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
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扎紮實實。
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依舊空洞地望著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眨一下,與抓著耿照左腕的那隻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於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露情感,還不能區分“歡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熟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著一名男子,粗袍濃髮、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的關節,彷佛壞掉的傀儡般鬆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所致,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
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意興遄飛,意態昂揚的,不禁蹙眉,微露一絲迷惘。
“……叫人!” “木雞叔叔。
”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麼說,她便怎麼做。
“乖!”耿照將那具蒼白的殭屍倚放於榻,斟茶與他潤潤嘴唇,又替他除下包裹於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裡還不停叨念著:“……木雞叔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別笑話我啊。
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將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叔叔的。
” 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里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裡抱著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說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殭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嚇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
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說的話,弦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
一起玩也沒關係。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
”她端了水幫殭屍擦腳。
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捲起袖子幫忙。
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腳的,胡亂忙活一陣;弄著弄著,弦子的雪靨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濕涼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是他。
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著臉握住她的小手,王咳兩聲,沒敢往“殭屍”那廂多瞟,正色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
妳能不能到鎮上,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 ◇◇◇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日。
這對講究精準操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說,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於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說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著兵荒馬亂,從白玉祭台奪了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內,預先布下四處救急暗樁,內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血甲一門三百年來,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將死得慘不堪言,梟首絞頸什麼的,都算是客氣了,凌遲剝皮亦若等閑;隱匿偽裝,死裡求生,一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