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排在武臣班首的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如同老僧入定,稍後一點的位次里,秦林和劉守有兩位臉上古井不波。
馮保志得意滿,御座上的小皇帝仍如此信重,讓他心中頗為歡喜,不過事情並沒有完,他朝大理寺少卿賴傳聲使個了眼色。
賴傳聲是閹黨中人,早已做好為馮督公效犬馬之勞的準備,立馬跳出來,捧著本章奏道:“臣有本,彈劾武英殿大學士張四維!” 江陵黨眾臣面面相覷,預料中的東西,終究是來了…… “哦?”萬曆茫然不解地道:“張愛卿在故太師時,就入閣辦事了,多年來兢兢業業,你為什麼彈劾他?” “張四維做次輔,有十過:其一為官庸碌、尸位素餐,其二貪贓枉法、賣官鬻爵,其三心胸狹隘、妒賢嫉能,其四鉗制言路、謀國不忠……” 賴傳聲洋洋洒洒列出十條罪狀,大部分是捕風捉影,也有一兩條確有其事。
馮保多年苦心經營,閹黨雖不如江陵黨人才濟濟,烏合之眾倒也不少,一時間許多閹黨站出來彈劾張四維,附議之聲不絕於耳。
王國光、曾省吾等江陵黨當然也站出來替張四維辯護,但張居正已死,缺少了能與馮保抗衡的領軍人物,就顯得底氣稍有不足。
群情洶洶,也只有那些無派無系、渾厚老實或者因各種原因不求上進的官員,才得以置身事外,比如說秦林的老把兄張公魚張都堂,他老人家遇到這種朝堂政爭,照例神遊天外,對爭吵聲充耳不聞,要不是兩隻眼睛還睜著,別人簡直要以為他在打瞌睡呢。
秦林見狀失笑,從荷包里取出一小塊碎金子,趁人不注意就扔到張公魚額頭。
“好大的馬蜂!”張公魚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卻見並非馬蜂而是塊小小的碎金子,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空,暗道今天是啥好日子,居然天上掉黃金。
“噓,噓……”秦林朝張公魚擠眉弄眼,終於張都堂有所察覺,秦林便沖著前頭張四維做了個捧的手勢。
別看張公魚渾渾噩噩的,這時候福至心靈,立馬站出來奏道:“賴傳聲彈劾不實。
張四維入閣數年,功績有口皆碑,所謂十條罪狀,多系捕風捉影……” 張四維暗覺詫異,看了看替自己辯護的竟然是沒多少交情的張公魚,便朝身邊的申時行點點頭,認為是他授意門生為自己幫忙的。
申時行知道張四維誤會了,卻也沒解釋,朝張公魚鼓勵地笑笑,心頭有些納罕:這個有錢門生,從來在朝會上裝木偶,今天是吃錯了葯嗎? 萬曆也注意到這個替張四維辯護的僉都御史,早聽說他是個糊塗蛋,沒想到關鍵時刻並不糊塗嘛…… “有的說好,有的說壞,可張四維只有一個,到底是好是壞?”萬曆皺著眉頭,似乎很難決定,終於側著臉問道:“馮大伴,你說說張四維這人怎麼樣?” 馮保幸福得全身像通了電,看來張江陵死掉,陛下真的失了主心骨,以前首輔的地位,就該讓給我馮督公啦! “老奴以為,張學士固然學問是不錯的,但經邦濟世的幹才畢竟缺了點兒。
”馮保假裝思忖,半晌又道:“做一員封疆大吏那是不錯,但輔佐聖恭嘛……” “朕曉得了。
”萬曆不假思索地道:“回頭替朕擬旨吧!” 一句話叫朝堂靜的可以聽見心跳,文武臣僚都沒有想到,陛下竟對馮保這麼信任,就是武宗正德皇帝對劉瑾,恐怕也不過如此。
馮保說讓潘晟做首輔,潘晟就做首輔,馮保要讓張四維滾蛋,張四維就得滾蛋! 趙高、十常侍、童貫、劉瑾……在許多官員的心目中,歷朝歷代權閹的面目,彷彿都集中在了馮保那張陰惻惻的臉上,幾位忠直的大臣就準備回去買棺材,待寫好諫書,就要抬棺死諫。
江陵黨諸大臣也暗自心驚,以前張太師活著的時候,沒見馮保這麼囂張啊,誰料到太師歸天,馮保竟有今日! 哈哈哈,馮保的心中早已被喜悅充盈,他今天大獲全勝,而且勝得如此的徹底,如此的酣暢淋漓! 以至於,他根本連秦林都不想理會了,今天已經捧起一位首輔,逐走一位次輔,哪裡還需要拿一個小小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開刀?和他計較,反倒失了權閹的派頭呢。
滿打滿算,對付秦林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馮督公覺得簡直比拍去一枚灰塵還要容易。
朝會終於結束了,萬曆離座而去,馮保本要回司禮監,兩名慈寧宮小太監說太後有招,馮保邁著四方步一搖一擺地過去了——換做以前,每逢太後傳召,他可是一溜小跑的。
文武群臣過皇極門前廣場,內金水橋,一路從午門出去,憂慮的、嗟嘆的、歡喜的、慶幸的,大伙兒神色各異。
唯獨投向秦林的目光,更是百般複雜,公然得罪了馮保馮督公,還會有好下場嗎?連次輔張四維都倒了大霉呢。
“得罪馮督公他老人家,秦某人就等死吧!”一名閹黨官員惡狠狠地說道。
陳應鳳馬蜂眼一睜,獰笑讓臉上肌肉直抖:“死也罷了,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徐爵也笑,大概今天下午,最遲明天,馮督公手書的命令會下到東廠,秦林就要為魯莽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能擊倒這樣強大的對手,真是格外叫人快慰啊,徐爵暗自發誓,秦林被抓到東廠之後,自己一定要親手“招呼”他,以此來表達對他的敬意。
徐爵和陳應鳳心目中,是隱隱有些害怕秦林的,但從今往後,他們不必再為這位強大對手操心了…… 不過,也有人真正的關心著秦林。
“趕快回南京,魏國公府。
”曾省吾走過秦林身邊的時候,低聲囑咐他,如今也只有魏國公府可以暫時庇護秦林免遭馮保的傷害了。
曾省吾剛剛走開,另一邊右都御史吳兌沖著一名門生大聲嚷道:“非也非也,石君所言大謬不然。
誰敢陷害忠良,老夫絕不與他善罷甘休,到時候必定據理力爭,就算抬棺死諫,也決不屈服!” 聽起來好像是教訓門生,但秦林很清楚,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吳兌用生命發出了鐵的誓言。
王國光、張公魚等等更多的官員,也或明或暗表示了關切與支持。
秦林在朝堂上,並不缺朋友,儘管身在龍爭虎鬥,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的官場,他此時心裏面仍感覺到了一股股暖意。
馮邦寧等在午門外,他用紗布和繃帶裹著腦袋,活像個木乃伊,因為有礙觀瞻就沒去朝會,見徐爵、陳應鳳等閹黨大將出來,個個面帶喜色,他就知道伯父已在朝爭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少爺,老爺今天大獲全勝,保潘晟、貶張四維……”陳應鳳口沫橫飛,向馮邦寧介紹著今天的情況。
秦林和劉守有肩並肩地走出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馮邦寧頓時七竅生煙,帶著親信就衝上去,將秦林圍在午門之外。
難道他竟敢在天子腳下、午門之外公然行兇?諸位官員都驚得不輕,膽小怕事的成國公朱應楨甚至悄悄往後退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