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858節

秦林又道:“國之安危繫於軍旅,戰亂頻仍除了生靈塗炭之外,國家也勢必衰弱。
太師任用名將平定倭患,令曾省吾、劉顯剿滅僰人之亂,實現俺答封貢,又調戚帥在薊鎮編練新軍鎮守北方,於是天下安定,有了推行新政的基礎。
” 張居正笑容宛然,只是心中有了一絲狐疑,怎麼秦林老說這些…… 秦林瞧出張太師有幾分不耐了,故意慢慢往下說:“如今地方豪強把持官府,往往隱匿土地不報,或者倚仗權勢逼迫小民投獻土地,將應繳稅賦轉嫁到尋常百姓身上。
太師在全國大規模清丈田畝,‘量盡山田與水田,只留滄海與青天,’於是豪強畏懼,百姓歡呼雀躍,官府財賦得以足額徵收。
” 張居正皺著眉頭,將茶碗端起來喝了一口水,嘴唇動了動,見秦林還要往下說,終於沒有打斷他。
秦林已將老泰山的反應盡收眼底,一番侃侃而談,信心也越發足了,便將話鋒一轉:“不過,這些都只是枝節,太師的新政綱舉目張,最終還得落在一條鞭法上。
” 是了!張居正眼睛一亮,就等著秦林說這個呢。
他曾總結大明朝面臨的五大問題,“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匱”,他任上治罪橫行霸道的遼王,打擊不法宗室是針對第一條,實行考成法針對第二三條,整修武備編練新軍是針對第四條,實行一條鞭法則是針對第五條,甚至清丈土地、追繳積欠,也是為推行一條鞭法開路。
身為大明朝第一名相,張居正對五大問題有著清醒的認識,前四條都是枝節,第五條帝國的財政,才是最嚴重的問題,試圖用來解決這個問題的一條鞭法,則是整個新政的核心。
歷史的發展正如張居正的判斷,大明朝的滅亡並非軍隊不如人,並非政治上的腐朽,也不是君臣昏庸無能,而是帝國財政體系的總崩潰。
後世的萬曆二十幾年,明軍還在朝鮮把剛經歷了戰國時期的戰爭鍛煉、能征慣戰的侵朝日軍打得滿地找牙,到了萬曆四十年之後卻對后金屢戰屢敗,只因張居正新政攢下的家底已經花光,軍隊的糧餉不能足額發放,將官只能蓄養少數家丁保持戰鬥力,大部分士兵未經訓練,明軍的先進火器,也因為朝廷付不起足夠的工價,導致粗製濫造,在戰場上不堪使用…… 甚至直接覆滅明朝的闖王李自成,原本是朝廷郵傳體系中的一位基層“郵遞員”,因為財政匱乏,朝廷裁撤了郵驛系統,下崗職工李自成才舉起了義旗…… 就這樣,當崇禎皇帝連五萬兩勞軍銀子也湊不出的時候,明朝的滅亡已經難以逆轉。
張居正雖不是先知先覺,知道後世發生的這些事情,但他以敏銳的目光看到了財政體系的弊端,因此便以一條鞭法進行改革。
明代徭役原有里甲正役、均徭和雜泛差役。
其中以里甲為主幹,以戶為基本單位,戶又按丁糧多寡分為三等九則,作為編征差徭的依據。
丁指十六至六十歲的合齡男丁,糧指田賦。
糧之多寡取決於地畝,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畝稅。
這種徭役制的實行,以自耕農小土地所有制廣泛存在及地權相對穩定為條件,在洪武、永樂年間,中國處於剛從蒙元統治下解脫的恢復期,農業化社會的發展相對緩慢,這一制度便創造了永樂盛世,北擊胡元捕魚兒海,南有鄭和七下西洋的輝煌。
可是到了明中期的正德、嘉靖年間,社會已經全然不同,土地兼并劇烈,地權高度集中,加以官紳包攬、大戶詭寄、徭役日重、農民逃徙,里甲戶丁和田額已多不實,政府財政收入減少。
與此同時,商業大踏步發展,東南地區的商品經濟勢頭迅猛,到了以官方力量實行禁海都無法堵住的地步,海外白銀大量流入,一改帝國初年銀兩匱乏,不得不用銅錢和紙鈔作為貨幣的窘迫局面。
張居正因勢利導,實行一條鞭法,它最重要的有兩方面。
首先是統一賦役,限制苛擾,使稅賦趨於穩定。
實行一條鞭法以前是賦役分開,農民除了繳納稅賦還得服勞役,賦役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貢之類的額外加派,官吏鄉紳趁機敲詐勒索。
實行一條鞭法以後,全部簡併為一體,各級官吏難以巧以名目額外多收,因此叢弊為之一清,使稅賦趨向穩定,農民得以休養生息。
然後計畝征銀,官收官解,使徵收辦法更加完備。
歷代徵收稅賦都以實物為主,產糧區征糧、產棉區征布,唯獨一條鞭法一律改徵銀子。
與此同時,賦役征課也不再由里長、糧長辦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徵收,解繳入庫。
從此,不按實物征課,省卻了輸送儲存之費;不由保甲人員代辦征解,免除了侵蝕分款之弊,使徵收方法更臻完善。
以上兩條,概括地說就是把種類繁多的稅賦徭役項目全部歸併為一,同時把徵收的銀錢絲綢布匹糧食等零七碎八的內容也歸併為一,也就是銀子,所以名為一條鞭法。
它是整個新政改革的核心,也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當秦林提起它的時候,首輔太師立刻精神為之一振,目光炯炯地期待著秦林繼續評點。
“錯了,大錯特錯!”秦林直言不諱地道:“賦稅徭役歸一和徵收內容歸一,都是小處很對,大處卻錯得離譜。
”第五卷 【縱橫四海】 第六八四章 通過了嗎? 什麼?張居正臉色一沉,饒是他老成謀國,此時連呼吸都濁重了兩分,沉聲道:“為什麼小處對、大處錯,你且說來。
” 秦林連珠炮似的道:“誠然統一貢賦徭役有利於中小農戶和無地農民,但是歸併之後的納稅,仍然是盯著田畝,但東南沿海許多商人富甲一方,名下卻沒多少田畝,陝西、河南等地田地貧瘠,卻仍要徵收大筆稅賦,這公平嗎?試問張太師,是計畝徵稅合理,還是計財徵稅合理?朝廷總講重農抑商,重農究竟是指重視農業,還是指重重的收農稅?抑商,收很輕的商稅,卻用禁海和別的辦法限制民間行商,由權貴把持貿易,這就叫抑商?” “你、你是說增加商稅、減低農稅?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連張居正這麼沉毅果決之人,捧著茶碗的手也是一抖,潑出了幾滴茶水。
正如秦林所說,統一的貢賦徭役,著眼點仍然是田畝,仍然是農業,而完全不涉及商稅。
精明強幹如張居正,就看不到商業能夠提供的大筆稅賦嗎?當然不是,招撫五峰海商、新開海禁,杭州港每年增加的商稅銀子都是幾十萬兩,他親自操辦,不可能不知道。
關鍵在於阻力,即使是獨掌朝綱的張居正,想增商稅也談何容易,因為這時候大部分地區的大宗商品交易,都已被權貴集團把持,而這些權貴裡面有不少都是張居正的政治盟友,他推行新政已經得罪了很多勢力,如果再加商稅,引起的反噬,連首輔太師也唯恐難以應對。
譬如方逢時、王崇古為什麼積極推動俺答封貢?只因他倆和晉商關係匪淺,只要實現封貢,開放長城沿線的邊貿,三晉商人便能獲得極大的利益,方、王不遺餘力的執行封貢政策,固然有利國利民的一面,但和這點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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