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80節

明朝有相當完善的社會福利體系,其中包括專管賑濟救治瘟疫和主管醫藥的惠民藥局,以及遍布大明每一個州縣、專管贍養孤寡老人的養濟院,負責撫養孤兒的育嬰社。
《大明律·戶律》明確規定:“凡鰥寡孤獨及篤疾之人,貧窮無親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應收養而不收養者,杖六十;若應給衣糧,而官吏克減者,以監守自盜論。
” 萬曆初年是太平盛世,養濟院收養的孤寡,官府每人每月給太倉米三斗,每年給甲字型檔布一匹,相當於後世的低保。
魏阿四死亡,雪花嫂犯罪被抓,只剩下孤老婆婆和兩個孤兒,符合養濟院收養的條件,張公魚肯助一筆銀子,也算仁至義盡了。
老婆婆聽張公魚這麼說,眼角流下渾濁的老淚,嘮嘮叨叨地念:“養濟院怎麼比得上自己家?別人哪兒有我這媳婦細心?可憐兩個孫兒,剛沒了爹,媽也要被捉了去……” 秦林聽到這裡,心頭忽然一動,本來就有的疑竇越發深了:照說媳婦往往和婆婆不大對付,魏家老母親卻始終替媳婦說話,案情別另有蹊蹺吧? 魏阿四常年患病卧床,對媳婦的事情可能不清楚,但這老婆婆耳不聾、眼不瞎,媳婦有什麼作為斷難瞞得過她,如果她在發現兒子口中含著砒霜,依然認為不會是媳婦殺的人…… 可想到這裡,秦林又搖了搖頭,畢竟證據是確鑿的呀! 銀針驗毒其實對大部分毒藥不產生反應,比如秦林所獲白蓮教的劇毒就查不出來,但銀針對最常見的砒霜非常敏感,一遇上就會變黑。
砒霜就是三氧化二砷,它本身並不和銀反應,但古代提煉砒霜的技術不成熟,成品中含有不少硫化物,碰到銀立刻發生反應生成黑色的硫化銀,導致銀針變黑。
剛才焦仵作把銀針放進死者口中,抽出時變得烏黑,這是所有人都親眼看見的,作不了偽。
想了一會兒,秦林滿臉堆笑的朝兩個小孩子招手:“過來,叔叔有話問你們。
” 小點的那個孩子直朝奶奶懷裡縮,一臉無辜地看著秦林,倒是那個大點的孩子感激他剛才踢倒了官媒婆,聽話走到腳邊。
“和叔叔說實話啊,如果說了實話,叔叔可以幫你媽媽哦。
” “讓他們不打媽媽,好嗎?” 秦林點點頭,那孩子頓時喜笑顏開:“叔叔真是好人。
” 秦林感覺自己快成幼兒園老師了,循循善誘道:“你媽媽平時對爹爹怎麼樣,吵過架嗎?家裡有沒有別的叔叔來過?” “媽對爹爹可好啦,從來沒吵過架……”小男孩歪著腦袋想了一陣,“叔叔嘛,來過的。
” 秦林心一沉,追問是哪個叔叔。
“就是叔叔你呀!”小男孩非常奇怪地看著他,“你就是剛才來的吧。
” 張公魚在旁邊噗的一聲笑起來。
秦林黑著臉,把小男孩腦袋拍拍,讓魏家老婆婆把他牽著。
這麼小的孩子是不會說謊的,就算魏家老婆婆有可能因為別的什麼考慮而幫媳婦說了謊,小男孩的話絕對真實可信。
那麼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秦林請張公魚暫時不要忙著押走犯婦雪花嫂,自己來到棺材邊上,再一次仔細觀察。
確實頸部沒有縊痕,頭面部位的腫脹也可以用心血管系統循環不良導致的血液淤積來解釋,但怎麼看心頭都有些不大舒服,總覺得有什麼沒想到的。
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他渾身一震,趕緊伸出手指頭把死者的眼皮扒開細細觀察。
只見眼球上已經起了一層白翳,模模糊糊的,在這光線不好的堂屋裡有些看不清楚,秦林便叫牛大力打火摺子來看。
“沒帶火摺子……”牛大力憨笑著:“不過恩公要光線好,也容易。
” 說著他雙手抱住棺材,吐氣開聲,喝的一下就連人帶棺材端了起來,平平穩穩的端進院子里,放在太陽底下。
這口柏木棺材加上屍身,怕不有三四百斤?出殯要四個小夥子來扛的,他竟一個人端了起來,臉不紅、氣不喘,這把子天生神力使出,百姓和差役都齊聲叫好。
夏天的太陽光極強,秦林再一次扒開死者的眼皮,終於他的嘴角露出了某種意味深長的笑意——那是獵人發現獵物,狙擊手瞄準靶心,戰鬥機飛行員用十字標環鎖定目標時的微笑。
除了那層死後形成的白翳,在死者的眼結膜下,分佈著星星點點的出血點!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六一章 真兇是誰? 死者眼結膜的出血點數量不少,但都只有針尖大小,並且被死後眼球上形成的白翳混淆,如果不是秦林堅持把屍身搬到太陽底下仔細觀察,恐怕就是經驗極其豐富的老仵作都發現不了。
眼結膜是富含毛細血管的半透明薄膜,當人的頸部受到機械性壓迫時,這些毛細血管內的壓力就會急劇升高,並且受害者因為嚴重缺氧,血管壁的通透性也會增大,血液便會在升高的壓力驅動下滲出毛細血管,形成針尖狀的出血點。
雖然眼結膜出血不能百分之百的和機械性窒息划等號,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秦林又抓住死屍的手,非常仔細的檢查,神情十分專註。
張公魚在旁邊看得那叫個惡寒吶,大太陽頂在頭上還渾身起雞皮疙瘩,完全不明白秦林抓著死屍冷冰冰的手,為什麼還笑得那麼“詭異”。
莫非真和傳言一樣,他日斷陽、夜審陰?張公魚甩了甩腦袋把荒誕不經的念頭甩開,嘴裡胡亂念叨:“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終於秦林鼻子里冷哼一聲,把死屍的手放下了,目光往人群中一掃,譏嘲的笑了笑。
“魏阿四十有八九不是被毒死,而是被人掐死的。
”秦林說出了結論。
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人人臉上顯出不信之色,就連一貫佩服秦林的焦仵作都忍不住說:“秦長官莫不是看錯了吧?我這把老骨頭搞仵作三十多年了,這雙眼睛不會看錯,銀針變得烏漆麻黑,分明是服了砒霜,脖子上卻半點痕迹都沒有,怎麼會是掐死?” 屍體脖子上沒有縊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百姓們瞧在眼中也議論起來,都說秦林這次怕是看走了眼。
解老大腦門上都是汗水,扇子搖個不停,神情格外的興奮,連下巴生著的黑痣也抖了起來:“這不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是不是掐死,一眼就看得出來,砒霜卻銀針驗出,有真憑實據的。
他這是節外生枝嘛!” 周驢兒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腆張驢臉罵道:“什麼瘟人,也來混充內行!別是看上小寡婦了吧?” 正巧被牛大力聽到了,蒲扇大的巴掌啪的一下扇到他臉上,立馬打了個倒栽蔥。
牛大力瞪著眼睛,活像廟裡的韋馱神:“你作死,敢罵俺恩公!信不信老子把你卵蛋捶爆!” 可憐周驢兒被打得七葷八素,還不敢道一聲不字,趕緊捂著臉賠笑。
張公魚有些拿不準,他本是個耳根子軟的糊塗蛋,一會兒覺得眼見為實,焦仵作說沒有縊痕有道理,一會兒又覺得秦林這麼多次都斷案如神,這次想來也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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