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席上陸遠志幾次三番想挑明了,秦林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話岔過去,只敘閑話,不提官場,到最後始終沒提一個字。
“那不成市恩賣好了嗎?”秦林摸了摸鼻子,正氣凜然地道:“本官做人堂堂正正,從來施恩不望報,胖子你剛才總想挑明,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靠,你還君子呢!陸胖子撇撇嘴,心說胖爺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秦哥你更陰險狡詐的人,君子兩個字啊,秦長官您恐怕連點邊都沾不上…… 張公魚去拜申時行,申閣老每年的冰敬炭敬,這位門生是送得最多的,而且申時行雖然比張公魚精明強幹得多,可脾氣同樣是軟綿綿的老好人,這師生倆倒也投緣,申時行足足和他談了大半個時辰才端茶送客,在來大學士府第拜訪的客人當中,算是格外青眼有加的了。
申時行混官場久了,說話也是吞吞吐吐,半天問了幾句,看似漫不經心地問張公魚,說錦衣衛的秦林是你把兄弟? 張公魚糊裡糊塗的,這前部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句話,哪裡就能會意?隨口答聲是的,也就沒了下文,申時行微微笑了一下,便不再問。
拜了座師,張公魚才到都察院衙門上任。
這位糊塗大老爺的名聲早就傳出去幾分了,僉都御史在外頭官威赫赫,在都察院裡頭卻不怎麼了不起,上頭有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底下十三道監察御史又是個個牛皮哄哄,以清流言官、直諫忠臣自居,從來只認得自己宗主、座師,哪裡把張公魚這外地新來的僉都御史放在眼裡? 雖然同為僉都御史,張都堂的清流名望、士林地位趕前頭升任的耿二先生實在差太遠了,一直做著地方官,京師裡頭都沒怎麼聽說有這號人物,清流當中也沒幾分名聲,更不像耿定力那樣,有許多的門生故吏替他搖旗吶喊,可以登高一呼群山響應。
所以張都堂赴任,拜過左都御史陳炌之後就冷清下來,每天坐在自己衙署裡頭發獃,直如木偶人一般,饒是他性情顢頏,也覺出點不對味了。
這一日又是眾御史前來畫到,在點名簿子上劃一杠就算來上過班了,丘橓和同為監察御史的兩位朋友,孫承南、雷士幀一塊來到衙門。
“茂實兄,你說新來的那張都堂,壽頭壽腦的像個獃子,何德何能就接耿二先生的位置?”孫承南疑惑不解地問著,也沒什麼顧慮,根本不怕被人聽了去。
丘橓正在本子上替同僚畫到,頭也不回地道:“想是朝廷閉著眼睛在官員名錄上亂點的,否則撞大運也輪不到他老人家吧,哈哈……” 忽然氣氛有些奇怪,回頭一看,孫承南和雷士幀擠眉弄眼的笑,稍遠點的地方,張公魚一臉的尷尬。
“張都堂早啊!”丘橓絲毫不以為意,他身後有座師耿二先生,新鮮出爐的薊遼總督,哪裡把張公魚這傻帽放在眼裡? 丘橓和兩位朋友嘻嘻哈哈的從張公魚身邊走過去。
張都堂那副沮喪的樣子就別提了,嘟嘟囔囔地道:“秦林秦老弟啊,原說老把兄做了都堂,總要照應你一二,沒想到、沒想到老哥無能,連自己都……”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四六〇章 如夢初醒 聽到張公魚這番自怨自艾,前頭走著的丘橓忽然腳步一頓,身上每塊肌肉每塊骨骼都像雕塑似的凝固了,一張臉僵硬得好似鐵板。
接著丘御史突然一百八十度原地轉身,僵硬的臉在瞬間變得活泛起來:“張……都……堂……您老說的把兄弟,可是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秦林秦長官?” 張公魚聞言倒嚇了一跳:“秦老弟已做到指揮使、掌北衙了?這……這才多久啊?!” 剎那間,丘橓的眼角嘴角同時往上連扯,片刻之前還寫滿不屑一顧的臉上,笑容如同春風般蕩漾:“哎呀呀,原來張都堂張先生是秦長官盟兄,失敬失敬下官座主耿二先生與秦長官是至交好友啊,論起來張都堂正是師門長輩,請受學生一拜!” 孫承南也醒悟過來,趕緊道:“張都堂真正虛懷若谷,這麼些天也不露絲毫口風,實在太謙虛了。
” 雷士幀則假裝埋怨,實為諂媚:“有這樣一位遮奢的盟弟,張都堂怎不早說?如今秦將軍赤手格象、御前救駕,是滿朝文武裡頭的天字第一號紅人,張都堂既與他八拜訂交,必定也是人中龍鳳啊!” 忽然之間風向就來了個大翻轉,原本的凜冽西北風,變作了和煦的東南風,原來的冷臉和白眼,換成了熱情的笑容和滾燙的詞句,丘橓、孫承南、雷士幀和另外幾名監察御史,頓時眾星捧月般將張公魚圍在中間,你一句我一句,高帽子一頂接一頂往他頭上摜。
張公魚木立當場,前後劇烈的反差對比讓這個老好人不知所措,只是喃喃地道:“秦林、秦老弟竟有這麼厲害?什麼叫格象救駕啊,我怎麼聽不懂……” “嘖嘖嘖,張都堂與秦將軍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將功名利祿視如浮雲啊!”丘橓連聲讚歎著,作為老把哥連盟弟的功名都不打聽,這是多麼高潔的品行,堪與五柳先生陶淵明相比嘛。
孫承南把大拇指一挑,“張都堂襟懷沖淡,如皓月朗星,與秦將軍之間真是高山流水之遺風,下官佩服佩服!” 雷士幀滿臉的敬仰,沖著張公魚深深一揖到地:“舉世皆濁我獨清,張都堂頗有古人之風,將來必為咱們清流的又一位中流砥柱啊!耿二先生從左僉都御史任上去職,又有張都堂繼任,咱們都察院始終正氣充盈,仁人志士前後相繼,實乃士林中的一段佳話。
” 張公魚呵呵傻笑,從來沒被捧得這麼高,心頭既高興又不好意思。
畢竟他為人老實,被這些個監察御史一捧,就算前頭有些不愉快也拋到了腦後,連聲道諸位謬讚。
只是怎麼也鬧不明白,都說都察院的這些個監察御史和六科的給事中們,從來和廠衛尿不到一壺裡去,為什麼他們居然如此推崇秦林?張公魚不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睜著兩隻眼一個勁兒的追問。
“嗨呀,張都堂還不曉得?”丘橓跌著腳,一迭聲地道:“緬甸以進貢祥瑞為名送來的白象,實則不祥之物,在御前橫衝直撞,差點發生令我輩臣子不忍言之事,多虧了令盟弟秦將軍奮身而出,運起千鈞之力,居然赤手空拳以人力敵住瘋象,這才救了聖駕。
捨身救駕之功,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如今聖眷優隆、簡在帝心,是不消說的了。
” 雷士幀羨慕得眼睛發紅:“秦將軍豈止簡在帝心?非但年未弱冠便執掌錦衣衛北鎮撫司大印,斷獄可便宜行事、先斬後奏,慈聖太後娘娘更是親賜玉佩,榮寵有加啊!” “豈但如此,細說起來,張都堂轉任左僉都御史,也和秦將軍有些關係呢!”孫承南補充道。
咦,這可奇了,難道他曉得秦林提攜張公魚的事情? 丘橓、雷士幀兩個肚子里就埋怨開了:老孫你既然曉得張都堂和秦將軍有些首尾,怎麼前頭不說開,叫咱們倆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