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韋率領眾錦衣衛飛奔而來,他乘著高頭大馬,將韁繩一提,那馬西律律長嘶著停下,他端坐馬背,沉聲道:“光天化日,聚眾鬧事,眼裡還有王法嗎?” 石韋冷峻的目光掃視而過,人們盡皆低下頭去不敢對視,眾錦衣校尉趁機三五成群圍成圈子,把何家村鄉民與支持李時珍的百姓隔開,暫時控制了局勢。
州衙的十名弓手、五名馬快也隨後趕來。
最後面是知州大老爺的轎子,四名轎夫跑得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轎子里的張公魚兀自拍著扶手板一迭聲地叫: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剛剛破了殺人命案,又要鬧民亂,蘄州的刁民何以如是之多?何以總與老爺我作對?夫子曰:‘仁遠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
’本大老爺以仁術治此地,不料這些刁民竟如此頑皮賴骨……” 何家村的鄉民一聽這話,心下不免惴惴,連那孝子何二郎都忘記嚎哭了。
倒是族長何老頭有見識,搶在張公魚下轎之前就撲上去,扒著轎杠大哭大鬧:“冤枉啊,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啊!李家醫館庸醫殺人,人證物證俱在,還請大老爺秉公辦案吶!” 張公魚臭著臉走下轎,把何老頭扶了起來,明朝地方上除了縉紳就屬鄉老頂大了,地方官沒必要都不會去得罪,而且對方說得也有道理。
何家村的愣頭青也跟著叫起來:“州里不秉公辦案,咱們就去黃州府上控,去省里按察司上控,實在不行,還有進京打登聞鼓告御狀這條路呢!” 張公魚才擦乾的腦門,汗珠子又滾出來了,求援地看著李時珍:“李老先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時珍唯有搖頭苦笑,他替活人治病可謂妙手回春,但替死人瞧病,這輩子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有知道原委的衙役附在張公魚耳邊低語,片刻之後張大老爺恍然大悟,然而卻越發為難了:且不說李時珍的兒子也是官場中的同僚,且與荊王世子交好,就算狠心把他抓起來,城中支持李氏醫館的百姓豈能甘休?如若輕輕放過,何家村的鄉民又不依不饒,聲言要府控、省控,乃至上京告御狀。
唉……這才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吶! 張大老爺腦袋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還是李時珍提醒他:“張父母何不令仵作前來檢驗屍首?在下只治活人,瞧不來死人,也許仵作看了有所發現呢。
” 張公魚聞言大喜,令焦仵作就地檢驗。
老仵作弓著腰細細驗勘,先把喉頭看了一遍,瞧著張公魚不說話。
張大老爺把大腿一拍,“本官都快要急死啦,有什麼你就直說,每次都吞吞吐吐的,真拿你無可奈何!” 焦仵作這才嘿嘿一笑,稟道:“屍身面色青紫,像是窒息而死,但喉頭無縊痕,的確是葯死或者病死的。
” “那到底是葯死還是病人,你倒是說個準話啊!”張公魚急得快要瘋掉了。
焦仵作老臉一紅,慚愧的乾笑兩聲,搓著手道:“小的也拿不準。
” 你!張公魚若不是顧忌自己三甲進士的身份,就要抬腿朝這老滑頭屁股上踹了。
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張公魚看見秦林正在人群之中,笑嘻嘻地瞧著這邊。
這位大老爺登時面露喜色,上前一把抓住秦林,賽如天上掉下來的救命稻草:“秦小友啊秦小友,天可憐見你也在,哦對了,瞧我什麼記性,你不是醫館弟子嗎?” 剛才群情洶洶眾口鑠金,秦林站出來也無濟於事,此時局勢被官方控制,他正要大顯身手,便隨張公魚把自己扯出了人群。
“晚生參見張大老爺。
”秦林作了個揖,“大老爺所急之事,正是晚生欲為師門伸冤也。
” 張公魚大喜,連忙和秦林把臂走到屍體旁邊。
秦林冷笑著盯了何二郎一眼,嘴角戲謔的微微上翹。
孝子把脖子一梗,不服道:“他是醫館的人,還不幫著他師父說話?” 張公魚把袖子一甩:“胡說,豈能因人廢言?只要言之有理,本大老爺便相信他。
” 秦林伸手到屍體下頜關節處一扳,那屍體的嘴巴就張了開來,死後面部肌肉鬆緊與身前不同,死者嘴巴張開變得猙獰可怖,好不怕人! “你幹什麼?!”幾個何家村的漢子不服氣了。
秦林沒理會,玩味的盯著何二郎,“你父親是幾時死的?” 何二郎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是、是今天凌晨,大約丑時,怎麼啦?” 秦林哈哈大笑,伸出指頭往何二郎額頭虛點:“好、好、好,好個借屍詐騙的詭計!” 不等何二郎辯駁,秦林又問焦仵作:“人死之後屍體僵硬,是在什麼時候出現?” 焦仵作昏花的老眼一亮,趕緊答道:“人死之後屍體變硬,約摸在一兩個時辰之內出現,三四個時辰后全身僵硬如鐵,需要死後三天以上才會重新變軟。
這下頜是屍僵最強之處,既然何二郎說丑時父親過世,那麼到現在已有了三個多時辰,死人嘴巴一定緊緊咬住,斷斷沒有下頜處一捏便開口的道理。
” 說完這些,焦仵作已對秦林佩服得無以復加,剛才連他這個老仵作都沒注意到的問題,這個年輕公子竟一早就發現,這是何等銳利的目光,和多麼豐富的經驗! 秦林陰笑著把何二郎上下打量:“那麼請問一下,你父親的嘴為什麼一捏就張開了?”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三九章 玻璃體渾濁 人死之後屍體僵硬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何二郎父親死後三四個時辰了,本應緊緊咬合的下頜竟然輕輕一扳就張開,這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了。
何家村的鄉民開始疑惑起來,不少高舉的鋤頭、糞叉放了下去,事態的發展已經讓這些淳樸的鄉親們發覺有些不對頭。
李時珍為首的醫館眾人則極為不解,秦林怎麼會認得張公魚?他又是什麼時候學會破案的? “當年秦林的爺爺只是在王府儀衛司做武官,與老夫相交多年,沒聽說有勘驗審案的本事啊?或者,秦實老友年輕時曾在錦衣衛任職,秦林是祖傳的本領?”老神醫用力扯著花白的鬍鬚,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且莫管那麼多……”李建方大聲道:“總之我們是被冤枉的,這何二郎是含血噴人!” 處在漩渦中心的何二郎,賊眉鼠眼的東看西瞧,神色慌亂已極,就像只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耗子。
對於屍僵為什麼消失的問題,他根本不敢說出答案,抬眼偷偷看看秦林,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在他心目中竟比那些拿著綉春刀煞氣騰騰的錦衣衛,那些舞著紅黑棍子虛張聲勢的三班衙役還要可怕十倍。
秦林並沒有急著下結論,他又翻開死者的眼皮子看了看,心頭更加篤定:人死之後紅細胞逐漸破裂,釋放的鉀離子會進入眼球玻璃體,導致眼球越來越渾濁,觀察渾濁程度就能粗略判斷死亡時間。
即使是因為用擔架抬來城裡,搬動了屍體導致屍斑不固定,即使夏季氣溫高,測量屍體表面溫度下降幅度計算死亡時間的誤差過大,但玻璃體渾濁是不受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