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505節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批紅的權力實際上都掌握在張居正手中,這些彈劾、保舉一旦發到朝廷,張居正自己票擬同意,讓馮保批紅照辦,就成為了朝廷的正式詔書,生殺黜涉取決於心,雖萬里之外也無法抗拒,端的是雷厲風行。
八年,萬曆八年了,帝國在他的指引下,力推新政、清丈田畝、整肅軍備、消滅倭寇、剿滅僰亂、俺答封貢……中興盛世彷彿就在眼前。
當然,凡是違逆他的意志,想和江陵黨對抗的人物,都被帝師首輔的巨掌碾得粉碎,要麼屍骨無存,要麼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小心翼翼地舔舐著傷口。
終於,張居正完成了他的任務,所有的函件都得到了處理,帝師首輔很滿意自己的工作,伸了個懶腰,端起了一盞濃濃的參茶。
“父親大人,您還忙嗎?” 女兒清朗動聽的聲音,瞬間驅散了張居正的倦意,他笑盈盈地答道:“紫萱啊,爹爹已經忙完了,快進來,這裡有遼東巡撫剛送來的參茸茶。
” 紅泥小火爐煨著茶水,張居正倒了一盞滾熱的參茸茶,親手遞給女兒。
捧著香味濃郁的茶水,張紫萱宛如夜空的眼睛里閃爍著感激,不管張居正在外面多麼威風、掌握文武官員生殺黜涉時多麼嚴厲可怕,在家裡,他永遠是個慈愛的父親。
“爹爹,你對女兒真好!” 張居正不疑有他:“那當然,誰叫爹爹有六個兒子,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呢?!” 張紫萱突然覺得不應該欺騙父親,幾乎立刻就要將真相和盤托出。
不過想到秦林說的那些話,想到戚大帥的苦衷和那些奮身報國的邊廷將士,張紫萱的心中就沒有了一絲猶疑……試想將來父親知道了真相,他也會支持女兒這樣做吧! 在拿到確鑿的證據之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服父親,將薊遼總督楊兆這樣一位支持新政的邊廷重臣直接拿下,革職查辦啊,所以就只好…… 張紫萱嘻嘻笑著,將一直藏在身後的書舉起來:“《竹書紀年》,嘻嘻,女兒從爹爹書房借去看過了,這就完璧歸趙。
” “哦,你把這本書都看了?”張居正似乎有些吃驚,接著搖搖頭:“此書是梟雄之輩看的,你個女兒家嘛,真是的……” 張紫萱撇撇嘴:“儒家好些話,都是替當道者粉飾,女兒以前讀到堯舜禹禪讓,覺著太不合情理,何以三代古人如此反躬自省,而後世並無禪讓之事?直到讀《竹書紀年》上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才知道堯舜之禪讓,與漢獻帝禪讓曹魏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 張居正無可奈何,他也就點點頭:“你知道就好,很多史書上寫的都不盡不實,所謂春秋筆法,文過飾非而已!哼哼,只不知若干年後,爹爹我又將如何為後世人評說?” “自然是大明朝的第一賢相、萬曆朝中興名臣……”張紫萱搖著父親肩頭撒嬌,與此同時,一封信函已插進張居正之前批好封好的那疊函件中間,神不知鬼不覺。
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四一四章 戚繼光的憂懼 密雲縣,天空彤雲密布,濃黑猶如鍋底,也許是開年來的第一場雪正在翻滾的雲層中醞釀。
雖已是正月,這北方邊廷的天氣比京師更為寒冷,無論軍民都縮在家裡煨著熱炕頭,那些迫於生計不得不出門的可憐人,則穿了厚厚的棉襖,帶上松針編織的蓑衣,踏著釘鞋、縮著脖子,在道路上步履蹣跚的行走。
可就在凜冽的寒風之中,偏有數騎人馬向著密雲縣疾馳,人如虎、馬如龍,腰間長刀勝雪,背後鳥槍錚亮,一眼便知是薊鎮戚爺爺麾下新軍。
道路旁邊的行人見了,無不咋舌:娘耶,這般天氣還縱馬疾馳,戚爺爺帶的兵,莫不是鐵打的? 殊不知這一行人中為首的騎士,尋常身材並不魁梧,斗笠遮住的相貌也極尋常,穿一領打著補丁的舊戰袍,身穿鐵甲、頭戴鐵盔整個人如同鋼澆鐵鑄的漢子,便是左都督、少保、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馬兒疾馳,刺骨的寒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刮,可戚繼光毫不在乎,“南北驅馳報國情,江花邊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他做的詩早已將拳拳赤誠之心展露無遺。
此刻他的憂心忡忡,並不是因為邊塞練兵的辛勞和苦寒,而是擔心失去連這辛勞和苦寒都無法“享受”失去精忠報國的機會。
是的,行賄送禮、低聲下氣的磕頭、委曲求全……戚繼光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住他的權力。
可這是什麼權力呢?!在邊塞受苦的權力、統帥大軍殺敵報國的權力、率領弟兄們拿自己鮮血和人頭去和敵人拚命的權力。
前兩天得知京師科道言官對薊遼總督楊兆發動了攻擊,戚繼光就本能的察覺到不對勁兒,在薊鎮接到欽差大臣召見的命令,他更是心頭忐忑:這件事,會不會和副欽差秦林前些天在便宜坊和自己說的那些話有關?這會不會是朝廷中的又一次黨爭傾軋? “伯父、伯父!”戚金連聲喊叫著,唯恐走神的伯父摔下馬去。
戚繼光終於回過神來,苦笑著朝侄兒點點頭。
就算是和倭寇浴血廝殺、和土蠻部小王子沙場拚命,戚繼光什麼時候不是談笑自如?可昨天接到欽差召見的命令,得知秦林就是副欽差,想到自己和他說過的那些話,幾乎一夜之間這位大帥的臉色就變得憔悴不堪,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嘴唇也乾裂起了血口。
戚金忍不住嚷嚷起來:“伯父,咱們行得正、站得直,就算和姓秦的說了些什麼,那也沒有一句虛言哪姓楊的貪污糧餉,朝中有人要藉此興風作浪,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邊防之機不在邊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議論掣肘……”戚繼光回答著侄兒的問題,頗有些心不在焉。
想到胡宗憲、劉顯、俞大猷的遭遇,戚繼光的心情,實在糟糕透了。
“哼,這個姓秦的當面裝好人,背後利用咱們!”戚金憤憤地說著,將馬鞭狠狠一甩。
他不明白,伯父帶著弟兄們辛辛苦苦替朝廷御邊,打倭寇、打韃虜,出生入死,為什麼每次黨爭傾軋,邊廷上這些流血流汗的將士就成為了鬥爭的犧牲品? 欽差行轅之中,秦林的心情也不怎麼好。
徐文長挑燈夜戰,把薊遼總督府送來的糧餉出入賬冊審核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眼光和豐富的經驗,也沒能從賬面上找出紕漏。
老瘋子的眼睛熬得紅彤彤的,頭髮被抓得亂糟糟的像個雞窩,臉上帶著某種病態的亢奮,突然將桌子重重一拍:“丟你老母,劉良輔個二五仔,做嘅假賬實情巴閉!”(註:粵語。
意為“屌你老母,劉良輔個叛徒,做的假賬真是麻利!”) 徐文長會說全國各地十幾種方言,這不一急起來,拿廣東話罵劉良輔做的假賬厲害了。
秦林大笑起來,把老瘋子肩膀拍了拍:“徐先生,這才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嘛,不過,我比較看好你喲!” 徐文長得意地笑了笑,嘴角跟抽風似的,好在眾人早已習慣,倒也不以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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