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萱心頭一喜:哼,原來你心中畢竟還是有我,還以為…… 她不動聲色,仍然板著臉,冷冰冰地道:“王老兒是你殺的?” 秦林點點頭:“沒錯。
” 幸好你沒騙我!張紫萱瞥了他一眼,倒是不介意秦林殺掉王本固,她父親張居正身居首輔帝師之位,早知為政者無私德,很多時候朝堂之上一句話就能決定千千萬萬人的生死,秦林殺個把人又算得什麼? 所以她只是沒好氣地問道:“手腳干不幹凈?” 這話問得不像相府千金,倒和綠林瓢把子差不多,秦林壞笑著點點頭。
抿著嘴,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張紫萱抬起頭,目光迷離的瞧著秦林的眼睛,“不準撒謊,老實告訴我,剛才如果沒提王本固的事情,只提家父要‘考察’,你去不去京師?” “求之不得。
”秦林實話實說。
“傻子!”張紫萱撇了撇嘴,眉宇間已有盈盈的笑意,也不告辭,回頭就走。
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六五章 神鬼冥冥自有報 張敬修、張懋修嚮應天府尹王世貞詢問案情,王世貞有心攀附張居正,對兩位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知王本固是“畏罪自盡”,兩兄弟同時微笑起來,卻又擔心在父親那裡怎麼交代……秦林瞞得過天下人,但絕對糊弄不了張居正,如果首輔帝師鐵了心要整治誰,還需要證據嗎? 忽然看見妹妹已走出大門,他倆趕緊告辭追了上去。
剛才在秦林面前笑容如花的相府千金,這時候絕美的臉龐已罩上了一層冰霜,眉宇間儘是憂愁之色。
“是秦林做的?”張敬修壓低了聲音。
張紫萱輕輕點了點頭。
張懋修回頭看了看台階上的秦林,心頭五味陳雜:“他倒是敢作敢當,可父親大人那邊,咱們怎麼交代?” 張敬修也眉頭大皺,多年不見,此次進京會面感覺父親的脾氣越發大了,坊間也譏評他自從丁憂奪情之議與眾多官員交惡以後,性情越來越偏恣,提拔貶斥朝廷一二品大員也多由個人愛憎出發,以致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次秦林忤逆他的意思,會不會觸發老人家的雷霆之怒? “兩位兄長……”張紫萱突然深深一揖:“為小妹之事,又要勞你們受千里奔波之苦了。
” “這是又何必?”兩弟兄趕緊把妹妹扶起來。
張懋修正色道:“妹妹說差了,秦林也是三哥我的朋友嘛。
” “套車回去……”張敬修直接吩咐車夫:“準備好,咱們再上京師!” …… 徐文長得知張居正要保王本固之後,立刻發了失心瘋,被李時珍救醒之後,心頭仍堵得難受,於是袖子里籠了幾塊碎銀子,獨自前往酒樓買醉。
舉杯澆愁愁更愁,最醇厚的紹興女兒紅也澆不化心中的塊壘。
曾幾何時,他也曾才華橫溢年少輕狂,也曾獨上高樓把欄杆拍遍,做著一劍光寒十四州、一身可當百萬兵的綺夢,文要學文丞相於閣部,武要學李衛公岳武穆。
自負經天緯地之才,胸懷定國安邦之志,投入總督浙直福建軍務胡宗憲幕府,年紀輕輕便身居總文案之職,多少總兵、都指揮使見了面都恭恭敬敬道一聲徐先生,拿他做軍師看待。
他也不負眾望,設計招撫五峰船主汪直,一舉可平定東海,再借五峰船商之勢壓制真倭和佛郎機人,豈不像北方的遼東三衛、湘西的眾多土司一樣,為大明再添一道海上長城? 孰料素有清官之名的監察御史王本固為了沽名賣直,為了成就一己功名,竟罔顧事實上本必要斬殺汪直,並污衊胡宗憲收受賄賂通倭賣國,一時間風雲突變,清流言官像瘋狗似的群起而攻之…… 畢生大計,毀於一旦,不但其後胡宗憲又被栽上“嚴黨”的帽子含冤入獄最終死於獄中,他徐文長也從江南第一才子、神機妙算的總督幕府軍師,變成了人人喊打得過街老鼠,“通倭賣國”、“劣幕”、“嚴黨”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的扣到頭上。
一身潦倒的回到紹興家鄉,汪直被殺之後的東南十年倭亂、無數百姓死亡的消息,仍像重鎚一樣敲打著徐文長的神經,每次聽到哪裡被倭寇進犯、軍民百姓死傷的消息,他的心臟就為之一顫。
最終,嘉靖四十年倭寇大舉進犯浙江,徐文長家鄉二十裡外的一座漁村也遭到了襲擊,當他在那裡看到無數身首異處的屍體,尤其是一具孕婦屍身胸腹處被剖開,鮮血淋淋的慘狀終於壓垮了他緊繃著的神經,對著天空一聲慘叫,江南才子徐文長,從此變成了如痴如狂的老瘋子。
二十年過去了,踩著百姓屍骨往上爬、用無辜者的生命來沽名賣直的王本固,依然享受著“清廉剛正”的美名,即便是徐文長心目中的偶像,替胡宗憲平反、並按當年招撫汪直的套路完成俺答封貢的當朝首輔張居正,也不得不保住王本固,利用他在清流中的號召力,替改革新政搖旗吶喊保駕護航。
“為政者無私德,慈不掌兵,大道之下眾皆螻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酒樓之上,徐文長喝醉了胡言亂語,一杯接一杯的將最烈的酒灌下喉嚨,聲音雖低,卻是泣血的呢喃:“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你們都看透了,我徐文長看不透,所以我是老瘋子!王本固,老王八,你比老瘋子聰明,你清正廉潔,你流芳百世!” 酒樓上的酒客都遠遠地躲著老瘋子,眾人都知道最近金陵城中風頭最盛的秦長官,已將徐老瘋子請去做了幕賓,酒保倒也不敢趕他走,可聽得他罵奸相嚴嵩也罷了,似乎連當朝首輔張江陵也含在其中,不禁人人臉上變色,唯恐避之不及。
“怎麼他連王都堂都罵起來了?王老先生清名享譽二十餘載,可是位大大的清官哪!”一位青衫書生小聲問著旁邊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瞥了眼徐文長:“失心瘋的人,誰知道他罵的什麼?哼,當年他和胡宗憲受賄通倭,王老先生忠心耿耿,自然上本彈劾,所以他才記恨到現在吧!” 胡宗憲雖然由張居正平反昭雪,但汪直和徐文長乃至更多抗倭將領至今含冤莫白,王本固則人前人後裝出清正廉潔的模樣,是以人們口中所說的,距離事實真相怕不有十萬八千里。
徐文長雖瘋,耳朵並沒有聾,聽到別人的對話,他心頭像刀扎一樣的疼,就算最濃烈的酒,也無法麻醉內心深處的痛苦。
“徐先生、徐先生……”伴隨著咚咚的腳步聲,韓飛廉氣喘吁吁的從樓梯上到了二樓,望見徐文長就是一喜:“快、快跟我走!” “去哪兒?”徐文長醉眼惺忪。
“王本固府邸……”韓飛廉喘著氣,他跑得太快又累又渴,抓起桌上的酒就喝,沒想到這酒太烈,登時搜腸刮肺的咳嗽起來:“咳咳,王本固當年欺心污衊胡大帥、冤殺汪直的事發了,咳咳,他被冤魂索命,徹夜不能安枕,已經畏罪自盡啦!” 啊?徐文長立刻張口結舌,繼而將酒碗往下一摔,愣怔半晌才以細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好一個嫉惡如仇的秦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