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335節

呼,王世貞長出一口氣,掏出絲綢手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神情變得和緩了許多。
剛才王本固家報案的僕人沒說清楚,只說都堂老爺死於非命,因為前一陣子鬧過夜行飛賊,說是倭寇要找王老爺報仇,所以王世貞先入為主,第一個就想到是倭寇把王本固宰了。
管轄地面上發生正二品都堂老爺被殺的案子,足夠駭人聽聞,王世貞這應天府絕對算當到頭了,是以他這一路上都在怨天尤人,嘆息自己官運坎坷。
突然聽說王本固是自己上吊尋的短見,王世貞頓覺滿天烏雲都散開了:管他是不是秦林逼死的,總之只要是自盡,就和南京城的地方治安沒有關係,和他這個應天府尹沒有關係。
“白浩,你‘親自’驗一驗,一定要把王都堂的死因‘好生’查清楚了!”王世貞說到親自和好生的時候咬著重音,朝應天府總捕白浩使眼色。
白浩苦笑,明知道上司的意思是告訴自己“既然王家人自己都承認是上吊自盡,驗屍就不要節外生枝”,可小小的不入流的總捕頭,擔得起正二品大員死亡案件的責任? 下定了決心,如果真發現什麼疑點,是絕不能隱瞞的。
白浩特地趁秦林不防備,突然盯著他直視,然而秦林的笑容和過去同樣坦蕩,完全沒有任何疑點,雙目凜然有威,目光相觸時甚至叫白浩眼角微痛。
“不像有什麼古怪,至少殺人之後絕不可能如此正氣凜然。
”白浩思忖著,放了一半的心。
殊不知秦林心中的正邪之分,自有他的一套標準,雖然手握法紀,卻不拘泥法紀:若要嚴謹按律法辦事,身為大明錦衣衛,卻有來自後世的記憶,利用現代的刑偵技術辦案,那麼試問他要嚴守現代的法律,還是按大明刑律? 唯有心中的正義才是始終不變,直視本心、代天行罰,像王本固這種人渣罪有應得,秦林完全無愧於心,殺得坦坦蕩蕩,殺得理所應當! 白浩不愧為應天府經驗豐富的總捕頭,一開始就很有條理的詢問了目擊案發的眾位奴僕丫鬟,結果自然是異口同聲的承認聽見王本固和秦林對話,秦林告辭之後王本固從裡面關上大門,又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秦林趴在門縫上發出驚呼,撞開大門…… “既然如此,秦將軍就更不可能是兇犯了。
”白浩徹底放了心。
“本來也沒非說他是兇犯嘛,但人總是他逼死的,大明律上逼人自盡也是有罪的吧?”舅老爺和侄少爺嘟噥著,從一開始所有在場奴僕都說老爺是自盡,打那時候起他們就沒想過秦林會是兇犯。
秦林站在旁邊嘿嘿冷笑,旁人只道他是哂笑所謂“逼死人命”的說法,殊不知他的笑容另有含義。
在他袖子里,有三團被捏得扁扁的,細而富有韌性的絲線,這種絲線極細而顏色半透明,拉在手中,站得稍遠就看不分明。
秦林把被拗斷的門閂上在門后的卡槽,兩截絲線則打著鬆鬆的活扣,拴在門閂斜著的斷面上,另一頭捏在掌心。
那些所謂的對話其實是他自問自答,學王本固聲音說的那句低沉含混,外面的僕人既站的遠,又在心頭先入為主,自然以為是他和王本固對答。
然後裝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告辭離開,走了幾步手在袖子里捏著絲線用力一扯,門就砰的一聲關上,看起來就像王本固從裡面關的門,同時因為門合攏過程中門閂的指向角度發生了九十度變化,那絲線的活扣就從上面脫落下來,秦林輕輕鬆鬆就把絲線收回了袖子裡面。
接下來就是椅子的機關了,那椅子事先用王本固的腳踩了幾個腳印,放置則是椅背朝外,用雙股絲線帶住毛筆,別在椅背的雕花格子上。
等大門關上之後,秦林又拖延了一會兒時間,以便事後人們形成“王本固利用這段時間做好上吊自殺準備”的印象,然後用力捏著雙股絲線一扯,椅子就倒了下來,等事後人們看見王本固上吊,自然就會把這聲音想象成“王本固踩著椅子上吊,蹬翻墊腳的椅子,就此一命嗚呼”。
感覺到椅子受力倒下的瞬間,秦林鬆開雙股絲線的一端,另一端則飛快地收回袖中,輕輕別在椅背花格的毛筆失去了絲線的牽引,自然滾落旁邊,再配合地面上那兩頁王本固受騙寫下的“遺書”,場面自然得天衣無縫。
白浩擺脫了王本固家屬的糾纏,開始和仵作一塊兒檢驗屍體。
刑房司吏執筆填寫屍格,那仵作大聲稟報:“死者王本固,男,年五十八歲,身中面白微須,河北邢台人,現任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死狀雙目暴突、舌頭吐出寸許,頸下有縊溝一道、縊溝於頸后八字不交,按宋提刑《洗冤集錄》,委實是自縊而死,並無差池。
又查遍全身並無別處掙扎傷痕,銀針探喉顏色不變,顏面竅孔無損,頂心百會處無傷損,下體糞門處無銳器傷……遍查全身各處不見異狀,排除被兇犯挾持強行縊死。
” 秦林眯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仵作的彙報無異於對他的稱讚,比起他老人家,那些自作聰明的罪犯簡直就是弱智、白痴啊! 目擊者都聲稱王本固是自盡,驗屍也完全證實了這一點,白浩沖秦林抱抱拳:“秦將軍,剛才小人多有得罪,對不住您老。
” 秦林笑笑,表示無所謂。
幾個家屬叫起來:“是他逼死我家老爺的,逼死人命不犯法嗎?咱們要告御狀……” “不過,這裡為什麼扔著一支筆?”白浩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秦林的神色。
哦?秦林裝模作樣的在地上找了找,撓著頭皮道:“不對呀,剛才這兒還扔著兩張紙呢……對了,我記得是那個三角眼把紙藏起來了!” 王世貞聞言眼睛一睜,鼻子里一聲冷哼。
三角眼管家無可奈何,只好把“遺書”交了出來。
王世貞接過去略看了看,立馬就冷笑起來,眼睛望著天上連聲道:“可笑啊可笑,原來王都堂竟是這般人面獸心,幸好死前最後一絲天良未滅……哼,死的好,死的好啊!”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六四章 張紫萱的疑問 王世貞這話可說的重了,身為正三品應天府尹,竟然以“人面獸心”四字品評正二品的左都御史,無論怎樣都匪夷所思。
舅老爺、侄少爺睜大了眼睛,又氣又急地道:“王府尹,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哼!王世貞拿著那“遺書”,撿了其中一段念道:“深悔二十年前求名之心太甚,為沽名賣直,欺心冤殺汪直,致令志士蒙塵、胡帥含冤,東南十年倭亂,沿海軍民百姓無辜死者以十萬計……二十年來痛徹骨髓,每夜輾轉反側不能安枕,耳畔似有無數冤魂嚎叫索命……” 念完之後,王世貞把王本固的“遺書”收好,這上面確實是王本固的字跡,也就成了他這個應天府尹賴以擺脫責任的寶貝,王都堂被冤魂索命而自盡身亡,就和應天府沒有關係了嘛。
王家上下人等則聽得張口結舌,舅老爺、侄少爺這些官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只是看那藏起遺書的管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