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大明朝,哪兒來的真正的權臣?為父既不是王莽,也做不了曹操。
”張居正慢慢地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自從明初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制度,皇權就得到了遠超前代的加強,形成文官外廷以內閣為首腦、宦官內廷以司禮監為心臟、軍權由勛貴武臣掌握,三方互相制約的穩固格局,終明一朝,基本從制度上杜絕了重臣篡位和外戚專權的可能性。
英宗年間土木之變,勛貴武臣集團遭到重創,逐漸形成文貴武賤的局面,基層衛所兵制崩壞,各公、侯、伯也僅能保持家族的榮華富貴和統帥軍隊的部分權力,基本上對朝局大政失去了發言權,比如魏國公徐邦瑞職任南京守備、統帥十萬大軍,南京城內他是天字第一號誰也惹不起,但出了南京城,進士出身的七品知縣都可以不買他的賬。
三條腿的凳子可以站穩,兩條腿的就不行,只剩下外朝文官和內廷宦官兩股勢力的大明朝局,就難免偏偏倒倒了……只要出現皇帝年幼或者不理朝政的情況,不是外廷文官佔據上風出現張居正這種權臣,就是內廷宦官裡面產生權閹王振、立皇帝劉瑾、九千歲魏忠賢。
但無論張居正、王振還是魏忠賢,沒有誰能真正成為曹操、王莽、司馬懿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權臣,因為科舉文官受制度制約難以發展家族勢力,並且無法得到軍隊在王朝制度之外的效忠,而內廷宦官完全依附於皇權,無論劉瑾或者魏忠賢的權勢看起來多麼大,當皇帝下定決心加以處置的時候,他們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張居正之所以能權傾天下,並非他手握權柄能直接對百官施加黜陟、或者擁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私軍……這兩者是成為真正權臣必不可少的條件。
而是帝師身份使他能對皇帝施加影響,慈聖李太后的信任則加深了這種影響的力度;身為內閣首輔,能行使在百官奏本上“票擬”的權力;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的同盟關係又使他的票擬能毫無阻礙的通過“批紅”,最終變成朝廷的旨意,由各部門貫徹執行。
張居正並非像歷代權臣那樣獨斷專行威震天下,而是以特殊的權謀手段在明朝制度的各個關卡一路綠燈,可要是其中任何一個關卡,無論萬曆帝、李太后還是馮保對他亮了紅燈,把“首輔鈞旨”變成“皇帝聖旨”的通路就會立刻關閉。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萬曆帝成年之前張居正實際上行使著皇帝的權力,並藉此大力推行新政;但另一方面,他的權力並非牢不可破,甚至是相當脆弱。
“別人只說我張家如何聖眷優隆、煊赫一時,殊不知為父為了推行新政,開大明中興之局面、保華夏百年之氣運,心中實是,實是……”張居正沉吟半晌,長出一口氣,吐出八個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 張家三兄妹面面相覷,一方面不得不信父親的話,一方面又總覺聳人聽聞:在江陵相府,在江南遊歷,處處只覺父親威勢煊赫、官民萬分景仰,誰知道竟有如此艱難? 似乎看出了兒女們的疑惑,張居正也有藉機一吐胸中塊壘的意思,便笑著在地上畫了個圈兒:“這是天底下的讀書人,爹爹又在裡面畫個圈,這就是外朝文官,你們知道現在考中進士的寒門士子已不到兩成,占多數的八成都是官紳富商子弟。
爹爹的新政有清量田畝、追比積欠兩條,降低了百姓口糧田的負擔,清查了官紳隱瞞的田畝,這就是和普天下的鄉紳作對了;而一條鞭法把過去的征糧食布匹實物改成徵收銀子,雖然保留了火耗,地方上不能像過去那樣干谷濕谷、淋尖踢斛來任意盤剝百姓,這又在和衙門吏員作對;考成法考核官員全年政績,把庸官、懶官通通降職直到罷黜,這又是和滿肚皮四書五經,辦事百無一用的書獃子官兒作對。
” 張居正每說一個對頭,就用術棍兒像切蛋糕那樣在圈子裡頭劃一塊,劃到後頭本來的圓圈就缺了三大塊,最後只剩下寥寥無幾的一點兒,便是張居正自己提拔的親信以及投身新政起家、因實行新政而得到好處的官員了。
強力推行新政,與舊有的既得利益集團決裂,張居正實際上已經站到了大部分科舉出身文官的對立面。
看著地上那塊被切得所剩無幾的圓圈,張家兄弟額角汗出如漿。
張紫萱則眨了眨眼睛,也撿起一根樹棍,在大圓之外畫了另外一個方框、一個三角、一個五邊,然後看著父親。
張居正讚許地點點頭,明白女兒的意思:張紫萱仍在為處置王本固做著努力,那三個圖形分別代表對自己信任有加的慈聖李太后、弟子萬曆皇帝以及作為盟友的司禮監馮保。
有這三位的支持,單是舊文官勢力反對並不足以動搖新政,也就沒必要接受王本固的投靠。
沉吟半晌,張居正嘴角牽動著勉強笑了笑:“內閣產白蓮花、翰林院有雙白燕,前段時間我送給皇帝賞玩,馮保派人來說‘皇帝年幼,不應該用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使皇帝貪玩’……呵呵,過去馮保可不敢這麼和為父說話。
” 張居正為了新政就必然得罪文官,所以他不得不倚賴李太后和司禮監馮保,在萬曆前五年的同盟關係中,張居正絕對佔據了主導地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馮保也逐漸顯露出野心。
身為帝師首輔,張居正必須借內廷之力壓制文官中改革的反對派,但他自己就是外朝文官的領袖、內閣首輔,必須防止內廷宦官力量趁機坐大,否則將來出現王振、劉瑾那樣的權閹,新政必定萬劫不復! 而瘋狗一樣的清流言官,正是用來平衡宦官的利器,因為清流和宦官就像貓和狗一樣天生仇敵,見了面總要互相咬的…… “呼……”張家兄弟長出一口氣,至此已被父親完全說服。
看著父親兩鬢的白髮和額頭的皺紋,張紫萱平生頭一次深刻領會了“天步維艱”四個字的含義。
現在她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說服秦林? “金氏那裡,次第替汪直平反昭雪,再許她開杭州港通商,諒她是識得大體的,將來自然還有好處;至於秦林嘛,老夫給他親筆寫一封信,另外兵部的部照不往驛路走,就由你們攜去給他!”張居正看了看女兒患得患失的樣子,已瞧出了幾分端倪,朗聲笑道:“為父就把他調到京師做錦衣衛堂上官,好生考察考察這位青年才俊!” 莫說錦衣衛指揮僉事,就算指揮同知、指揮使也不會由當朝首輔來親自考察,或許只有掌錦衣衛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劉守有具備這個資格,所以張居正口中的考察,自是另外一番含義了。
張家兩兄弟都替妹妹高興,唯有張紫萱本人依舊修眉輕顰:秦林那傢伙外圓內方,其實和父親是一個性子,豈是能輕易說服的? 果然,攜帶書信來到南京見面,秦林並沒有因那封帝師首輔的親筆信就受寵若驚,更不曾見到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的任命就欣喜若狂,而在第一時間就發現缺少了對王本固的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