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重文輕武,內地的衛所早已趨於廢弛,蘄州衛平日最多的事情就是承擔長江漕運,和苦力沒什麼區別,衛所的普通軍戶生活十分艱苦,下級武官則輕賤如狗。
不過,那也是針對官場士紳而言,被一個普通民壯搶白,金大人登時翻轉了麵皮:“放……放……放你的屁!牛大力,你個民壯敢對我堂堂鎮撫老爺無禮,翻……翻了天了!來人吶,拖下去打他二十軍棍!” 民壯是知州衙門派出來的,並不隸屬衛所,金鎮撫雖是蘄州衛中左所的從六品武官,分管南門巡守,卻也無權以軍法打牛大力,眾衛所兵和馬快弓手只是半哄半勸的把他拉開,算是光了光金鎮撫的面子。
“有、有眼無珠的東西!”金鎮撫兀自罵個不休,轉過頭來擠出副笑臉,彎了彎腰,沖著老神在在的秦林道:“讓公子見笑了,耽誤了貴客的行程,實在抱歉!” 說也奇怪,朝秦林這位“貴人”說話的時候,金鎮撫竟然一點兒也不結巴。
秦林打著南直隸官話,不慌不忙地問:“不檢查路引么?” 金鎮撫尷尬地乾咳幾聲,斜刺里牛大力氣憤憤地瞪著秦林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已有好幾個夥伴把他的嘴捂住。
秦林哂然一笑,抬步向城外走去。
城外廣闊天地,近處田連阡陌,遠方青山如黛,秦林心情也為之一暢。
然而很快他又重新變得鬱悶:在這萬曆六年,大明朝的萬里疆域,究竟何處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二章 毒計 蘄州之南,萬里長江浩浩蕩蕩奔騰東去,江北楓樹嶺上草木蔥蘢,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無人煙,唯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
大明朝嚴格執行打壓白蓮教的政策,而荊湖地區的白蓮教騷動引發了官府嚴查,對沒有籍貫、沒有路引的秦林來說,當務之急是儘快逃離荊湖地區,去那些執行路引政策比較寬鬆的地區——事實上,在永樂以後,路引政策已經基本廢弛,僅在社會形勢嚴峻時啟用。
萬曆六年的大明朝雖說已有不少隱患潛伏,但內有張居正柄政,外有戚繼光俞大猷等良將領兵,北方俺答汗稱臣納貢,南方倭寇蕩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開白蓮教騷動的荊湖地區,別的地方必定不會嚴查路人。
從荊湖順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稱繁華,商賈往來如織,路引制度在那裡恐怕早已成為一紙空文。
秦林準備走山路避開哨卡,慢慢尋個長江邊的小碼頭,搭順風船往長江下遊走,這樣一方面躲開嚴查路引的荊湖地區,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經濟發達的江南沿海,身為知識豐富的現代人還愁沒有用武之地嗎? 山道少有人行,道路大半被荒草遮蓋,荊棘叢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荊條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爛爛。
在過了一處岔路口之後,忽然,他停下了腳步,警惕地看著前方:那兒有幾根荊條被折斷了。
在普通人看來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山路雖然偏僻,也有獵人、樵夫往來,更有可能是大型野獸經過留下的痕迹。
但對於身為刑偵高手的秦林,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輕易放過。
他立刻趴在地上檢查足印,發現幾個新鮮的足印之後先是一怔,然後臉色凝重地用自己的腳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後兩個足印之間的距離,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接下來秦林又在折斷的荊棘叢中仔細尋找,直到從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頭那麼大的布片,他的臉上才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觀察,繼續前行了兩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來,瞧了瞧荊棘灌木倒伏折斷的姿態,他沖著七八丈外一處茂密的樹叢喊道: “這位朋友,出來吧!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們素不相識,在這兒相遇也算緣分,又何必藏頭露尾?” 樹叢處半分動靜也沒有,山林間十分寂靜,只有遠處的啾啾鳥鳴。
秦林信心十足地道:“老兄不必躲藏了,你孤身一人走到這裡的,穿著月白色的長衫,腳蹬平底快靴,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紀約摸二十五歲,身體強壯,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傷,朋友,我說得沒錯吧?” 樹叢中一陣響動,鑽出個身強力壯的青年,背著個小包袱,手中握著柄單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走路一瘸一拐,瞧見秦林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青年本來陰鷙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秦林見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不禁有幾分自得: 最初他發現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時候,很有些忐忑,因為之前觀察這個時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門中人,那麼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攔下來檢查,進而誤認作白蓮教逆匪。
很快認出道路上的新鮮足跡都屬於同一人,他才鬆了口氣,然後判斷此人左腿明顯有些瘸,足印形狀卻不像尋常瘸子那樣始終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過腿傷,因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這種不穩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篤定了。
雖然變成十五六歲的少年,力氣減弱了不少,但擒拿格鬥的功夫還在,對付一名腿傷不輕的對手,還是十拿九穩的。
在荊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則佐證了秦林的判斷,這種顏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戰袍、紅裹肚”,又非衛所兵丁的硃紅色鴛鴦戰襖,更不是錦衣衛金黃色的飛魚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陰鷙青年驚訝於秦林幾句話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據腳印刻畫嫌疑人是最簡單的刑偵技術:老年人的腳印是足跟重腳掌輕,青年人則足跟輕腳掌重,由足印形狀便可估計對方年齡;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腳的長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長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評判嫌疑人身體狀態…… 所以秦林根本沒有見面,便已把陰鷙青年的基本情況摸了個透。
陰鷙青年卻拿不準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歲,說話卻十分老辣;皮膚白皙像個讀書人,衣服卻比苦力還要破爛,實在不知道什麼路數。
他試探著道:“我叫余才高,從蘄州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強盜,被搶走財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搶了柄刀逃出來,因為害怕強盜追趕只好躲起來。
敢問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訴他真名實姓,反正這個世上也沒人認識,說自己是去九江府會文友的窮童生,因父親是個熟手獵戶,所以會看足跡辨人。
那余才高聞言眼珠一轉,滿臉堆起笑來:“這山林之中有蛇蟲虎豹出沒,尤其是蘄蛇‘五步倒’極多,咱們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結伴而行,路上還有個照應。
” 秦林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余才高當即大喜,兩人便結伴行走。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話試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樣人?審訊室里往往幾句話就能擊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線,整夜連續審訊不打一個哈欠,作為專家證人出庭時面對嫌疑犯的辯護律師的提問,從頭到尾都是滴水不漏,現在又豈能被余才高套出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