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立國以來嚴禁明教白蓮教左道方術,累年以來白蓮教起義無數,蘄州又是荊湖地區白蓮教傳播的中心,單以蘄州本地而論便有洪武六年王玉二“聚眾燒香,謀為亂”,永樂四年僧守座“聚男女,立白蓮社,毀形斷指,假神煽惑”,時至今日仍有白蓮教徒大肆活動,坊間常有聽聞。
官軍出城搜捕白蓮叛匪實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軍情緊急錦衣校尉們便無暇滋擾商戶,百姓們自然心頭大定,混亂的局勢得以緩解,片刻間便為這隊緹騎讓開了大路。
人人臉上變得輕鬆,唯有站在肉鋪旁邊小巷口的麻衣少年依舊低垂著頭,在眾人之中顯得分外礙眼。
那位錦衣衛虯髯百戶略感詫異,目光便向秦林掃去。
秦林似乎發現情況有些不對,伸手抬起斗笠,正巧撞上了虯髯百戶冷電般的目光,雙方同時一怔之後,他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了開去。
虯髯百戶心頭大奇,要知道錦衣衛緹騎煞氣騰騰,普通百姓十分畏懼,與他這位百戶大人視線交錯必定嚇得心驚膽戰,豈能像這少年一樣行若無事? 疑心頓起,虯髯百戶撥轉馬頭,雙腿輕夾馬腹,朝麻衣少年兜轉過去。
秦林一臉的苦笑,低聲嘟噥了句周圍人等全都聽不懂的話:“還真倒霉,沒想到後世的反偵察經驗用在明代,結果竟會截然相反……” 後世的反偵察能力要求面對盤查時坦然自若,不可驚慌失措,秦林憑藉基本的反偵察技能混過了好幾道巡哨,卻在遇到錦衣衛的時候行不通了。
百姓見到緹騎都是畏如蛇蠍,就你一個人渾若無事,豈不礙眼得很? 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心念電轉,秦林霎時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那麼現在,只好賭一把了。
見錦衣校尉盯上了少年,原本站在他身邊的閑雜人等刷的一下閃得遠遠的,臉上盡數擺出副“不關我的事,我是打醬油”的表情;不遠處值守南門的官兵,也開始注意這個方向,緊張地拿起了刀槍。
秦林連趁亂溜走的機會都沒有了,不過他似乎早有定計,並不驚惶。
虯髯百戶打馬兜至少年身前,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冷冷地盯著他,少年卻沒有想像中的駭怕,反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對面這位本是電影裡面才能見到的錦衣衛百戶,神情依舊淡然,嘴角甚至慢慢開始上翹,變成露出四顆牙齒的標準笑容,舉手朝百戶一拱,腰背卻是挺得溜直,半寸也沒有彎下。
就在人們猜測下一刻是否綉春刀出鞘,血泉衝天人頭落地的時候,只聽得呼啦一聲,虯髯百戶抖開了幅捲軸。
原來是繪著白蓮教要犯的影形圖,題著一行紅字:“蘄州姦邪妖匪首惡高犯豺羽,海捕緝拿生死不論,懸銀八百兩”。
細細比對,影形圖上的要犯畫像與少年相差太大,百戶既失望、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搖了搖頭。
秦林讀大學時有位鐵哥們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他學著那位鐵哥們的口音,打著南京腔對錦衣衛百戶道:“大人,你懷疑我是白蓮教逆匪么?” 虯髯百戶聽得秦林滿口南直隸官話,登時渾身一震,趕緊收起影形圖,撥轉馬頭返回了大隊。
和少年挨得近的幾名圍觀百姓,發現百戶大人臨走前,竟然朝少年微微點了點頭,長滿絡腮鬍的醜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 馬隊中,一位瘦長臉的總旗將腰背略呵呵,賠著笑臉問道:“石大人英明,下官也瞧那點子路道不對,要不咱留幾個人盤盤跟腳?” 被呼為石大人的虯髯百戶,正是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正六品百戶官石韋石大人,在城中除開荊王府系的天潢貴胄他惹不起,就算從五品的知州大老爺和蘄州衛正三品的指揮使都得讓他三分。
被總旗問起那麻衣少年,石韋粗豪地笑道:“媽的,和影形圖差得遠!” 然後壓低了聲音:“而且那小哥皮膚白皙,絕不是風餐露宿奔走傳教的逆匪,雙手沒有繭巴,不曾使刀弄劍,眉宇間沒有絲毫卑微之色,顯是出身富貴。
本官兜馬逼近,他神情坦然自若,有恃無恐,哼,和本官拱手還很不情願似的……一口南直隸官話,不曉得是哪家郡王、郡主、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府上的少爺,出來瞎鬧著玩吧!” 荊王府在蘄州城已歷七代、綿延一百多年,現今城中郡王郡主好幾十家,鎮國將軍、輔國將軍更是數以百計,像麻衣少年這般年紀的王子王孫數不勝數,石韋作為本城的錦衣衛百戶也根本不可能全認識。
大明朝的親貴們“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說白了就是朝廷拿錢養著又不讓掌權干政,這些王孫公子們整天無所事事,經常微服出來亂逛。
因秦林神情從容自若,面對普通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百戶時態度還不卑不亢,石韋便疑心他是哪家的王孫公子。
蘄州城中普通人都是湖廣土音,只有各家天潢貴胄們才講南直隸官話,這個時代並沒有收音機、電視機,口音的傳播相對固定,相當於人們籍貫和身份的標籤,是很難作假的,秦林一開口便是純正的南直隸官話,石韋就更加確信之前的判斷了。
錦衣衛雖然兇狠霸道,面對大明朝的皇室宗親卻矮了不止一頭,須知這蘄州城中荊王世系各府的勢力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故得罪其中一家,就是得罪一位親王、幾十位郡王郡主、上百家鎮國將軍輔國將軍,莫說區區錦衣衛百戶吃罪不起,就算坐鎮京師的指揮使劉守有劉大人都得好生掂量掂量。
蘄州錦衣衛人人皆知石大人智謀不俗,是個粗中有細的張翼德,他既然如是說,便無人再懷疑,無論如何,只要和荊王府扯上關係,都是區區一個錦衣衛百戶所招惹不起的。
捉拿白蓮教逆匪要緊,錦衣衛們一聲呼哨,數十騎潑剌剌往南門飛奔,出城而去。
秦林的手心裡,早已捏著一把冷汗,待錦衣衛們絕塵而去,他才長出了口氣,往下拉了拉斗笠,略停了停步子,思忖片刻,也跟著拔腳走向南門。
城門口有蘄州衛指揮使轄下的衛所兵駐防,又有知州衙門派來的民壯快手,他們挨個檢查進出城人員,本鄉本土百姓互相認識的每十人為一組聯保作證,外鄉客人就得檢查路引。
秦林沒有路引,更沒有本地相熟之人聯保作證,他卻大模大樣地走向城門,就當官兵根本不存在似的。
當即便有個粗手大腳、虎背熊腰的民壯,一雙蒲扇大的手抓著根碗口粗的棗木棍,愣頭愣腦地迎了上來:“什麼人,站住!” 秦林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乾脆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目光中帶著幾分譏誚。
那民壯大怒,正要喝罵,卻被一名身穿飛彪補服的武官攔下,那武官啐道:“起、起開!傻牛你也不看、看、看、看這位公子,豐、豐、丰神俊朗,器、器宇不凡,怎麼會是白——白蓮逆匪?”——原來這武官是個結巴。
一眾兵丁民壯馬快都望著那“傻牛”笑,他們都看見了錦衣衛百戶石韋石大人盤查秦林的情況,錦衣衛從來橫行霸道,這麻衣少年竟敢對石大人踞傲無禮,若不是微服出遊的王子王孫,石韋豈能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