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7節

只有李建方欣欣然有得色,因為荊王殿下已親口答允,下次太醫院廣召天下名醫入京師奉職時,就把他的名字推薦上去。
為了實現平生抱負,為了光大家傳醫術,與權貴結交、投其所好又有什麼不對呢?李建方覺得自己在太醫院一定能比父親幹得更好,父親只做了兩年御醫就辭職回鄉,也許自己能做到院判,甚至,正五品的院使? 李建方步履輕快,衣袂帶風,神態意氣風發,並沒有注意到父親李時珍看著自己的眼神多了幾分憂慮。
不過李建方的好心情也就到此為止,剛剛踏進醫館,他就從值夜學徒口中得知首徒張建蘭錯把香蒿拿來治瘧疾的事情。
張建蘭是李建方最看重的得意弟子,偏生出了這碼事,他只覺得後背一片冰涼:溫瘧俗稱打擺子,病人忽而寒戰不休忽而高燒不退,病勢極其險惡,如果不及時治療非常容易死亡,張建蘭既拿錯了藥物,醫館中其餘弟子、學徒們醫術還不如大師兄,那病人豈不凶多吉少? 李建方心急如焚地問道:“病人怎麼樣了,是生是死?趕緊帶我去看!” 見兒子首先問病人生死,李時珍緊繃著的臉稍微和緩了些,繼而微微搖頭:古之名醫頗重心境定力,需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境界才可為扁鵲、華佗,老三建方還差得遠吶…… 龐憲則鎮定得多,拉了拉師弟的袖子,不慌不忙地道:“既然知道錯用香蒿,必定已知道該用臭蒿了,下午診斷時我看過病人的情況,只要今天卯時之前用藥就不會有問題,現在病人應無大礙了。
” 李建方這才心下了心神,不過更加疑惑了,青蒿分香臭兩種,臭蒿方能治療溫瘧,作為首徒的張建蘭既然拿錯,又是誰指出錯誤,挽救了病人呢?莫不是父親的某位知交好友、醫學大家碰巧來訪,發現的問題? 值夜學徒一邊掀開廂房的門帘子,一邊正心誠意地贊道:“太師父,兩位師父,昨夜可真是險得很,要不是秦師弟道破,小師妹又說清原委,到現在咱們還蒙在鼓裡,非得等諸位師尊回來才能弄明白哩。
” 什麼,秦師弟,難道就是剛剛拜入師門的秦林? 李建方和龐憲對視一眼,盡皆不信,就連李時珍也拈著鬍鬚說:“不會弄錯了吧?” 那學徒在三位師尊面前分毫也不敢隱瞞,將昨夜情形原原本本說出,一時間三人如墜夢中。
半晌,李時珍才喜笑顏開:“看來,老夫這位世侄孫和我李家緣分匪淺吶,否則他完全不懂醫術,怎能誤打誤撞救下一條人命?” 聽到父親口中說出“緣分匪淺”四字,李建方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一皺,神色間頗不以為然。
三人到病房查看牛氏的病情,青蒿本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牛氏這時候的情況好得多了,和初來醫館時簡直是兩個人,精神也恢復了,還要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謝神醫老爺的救命之恩,牛大力也在旁邊千恩萬謝。
見牛氏病情大為好轉,李時珍安慰她幾句,又命學徒從葯庫取補藥送給她服用,然後率兒子和徒弟離開了病房。
他們現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幾乎對醫學一竅不通的秦林,為什麼能分辨青蒿中香蒿與臭蒿在治療溫瘧上的區別?要知道這是多少成名已久的醫生都沒弄清的呀!《本草綱目》上雖有記述,可它還沒出版呢。
秦林很快就被帶到了醫館中堂,正中坐著李時珍,兩邊李建方、龐憲,三人神情嚴肅,叫秦林看了暗自好笑:三堂會審么? 秦林已經拜師,李時珍就不叫他世侄孫了,而是稱表字:“木槿啊,你是初學岐黃之術吧,一部和劑局方可曾熟讀了?” 和劑局方就是南宋時候官修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將成藥方劑分為諸風、傷寒、一切氣、痰飲、諸虛、痼冷、積熱、瀉痢、眼目疾、咽喉口齒、雜病、瘡腫、傷折、婦人諸疾及小兒諸疾共十四門,可以像查字典那樣按病情查藥方,最為方便淺顯,算是學醫的入門書籍了。
李氏醫館授徒,除瞭望聞問切等基本功,以及陰陽五行、君臣佐使這些基礎原理之外,第一部就學和劑局方,然後才是傷寒雜病論,然後黃帝內經,繼而肘後方,最後才是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瀕湖脈學》。
可那最淺顯的和劑局方,也有七百八十八道方劑,秦林連零頭都還沒記住呢! 他朝三位主審官拱拱手:“弟子莫說熟讀和劑局方,就是望聞問切的基本手法,陰陽五髒的道理,都還是一竅不通。
” 李建方本來還在暗自后怕,若不是秦林及時發現問題,李氏醫館搞不好還落下個庸醫殺人的罪過呢,心下本有幾分感激之意,可剛才李時珍說秦林與李家有緣,又讓他生出了幾分忌諱,此時看秦林一臉輕鬆地說自己學醫不精,渾不在意的樣子,登時不爽起來: “秦林,你拜入門下也有半個月了,怎麼連望聞問切、君臣佐使這些基本道理都不懂?學堂上就算先生沒講,也該下來請教諸位師兄,來問我,呃,問龐先生也行嘛!” 李建方本來想說讓秦林來問他,可轉念一想要是秦林真的找來,自己就得手把手地教他最粗淺的醫學知識,豈不叫人喪氣?再者,要忙著精研醫術,為將來在太醫院嶄露頭角做準備,也沒空來管這些閑事,倒是叫他去纏龐憲罷! 龐憲則是連連點頭,相比起喜歡耍弄心機的張建蘭,他更喜歡秦林。
李時珍面帶不悅地看了看三兒子,乾咳了兩聲,說:“木槿,你對醫學全然不知,如何知道張建蘭拿來的藥物不對?” 不要老叫我木槿好不好?秦林鬱悶無比,提起這個表字啊,就讓人聯想到牛皮癬、痔瘡腫痛、大腸脫肛、噤口痢和黃水膿瘡,唉……倒霉! 對李時珍提出的問題,他早有了準備,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在家鄉時看見一個遊方鈴醫替人治溫瘧,便是用的蒿草,效果很好。
他所用的蒿草搗爛后老遠就聞到有點臭,不像張師兄拿來得那麼香美,所以弟子就懷疑張師兄拿錯了葯。
” 李時珍欣然而笑,對龐憲和李建方道:“天意,天意啊,老夫在荊棘嶺上遇到木槿,救了他一命,回來后他便救了牛氏一命,豈不是……” 說到這裡,李時珍想到了什麼,頓住不再往下說,但看著秦林的目光中,除了慈愛和欣賞,似乎還有別的意味。
“呼……”秦林長出了口氣,總算過關了,他朝上行了禮,便退出了中堂。
秦林前腳剛跨出門檻,李建方就迫不及待的對李時珍道:“父親大人,這姓秦的小子秉性頑劣,不學無術,兒看了他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成個器,到現在十七歲了寫得比剛開蒙的童生還差……” 李時珍擺了擺手,“醫者首論岐黃之術,講的妙手仁心,字寫得好壞似乎關係不大,古之華佗、扁鵲也未曾見有什麼墨寶存世。
至於底子差嘛,多教多學也就是了,古有甘羅十二歲拜相,亦有姜子牙八十齣山,十七歲開始學醫並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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