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美麗端方的面容帶著股陰鬱之氣,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紋越發深了,她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紫檀木圈椅上,身邊只有兩名太監、兩名宮女服侍,都是她的心腹。
本已等得坐立不安,見那老木匠走進來,王皇后便朝心腹使個眼色,那人故意大聲呵斥:“神宮監的狗奴才是有意怠慢娘娘嗎,拖到這時候才來,真是豈有此理!” 話說得嚴厲,可他卻點頭哈腰朝老木匠作揖,又從他手中接過工具箱,取出鎚子在窗戶上奪奪的敲,另外的宮女則非常配合的關上了房門。
老木匠始終表情木然,彷彿一切都理所應當。
“張鯨,到了本宮這裡,你還裝什麼裝?”王皇後有些不滿地將茶杯頓在茶几上。
老木匠嘿嘿一笑,伸了伸懶腰,佝僂著的身子忽然變得長大,再揭下人皮面具,木然的眼神變得狡猾中帶著三分陰狠,正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 他朝王皇后跪下行禮:“老奴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夠了!”王皇后很不客氣地揮揮手,身子往前傾,急不可待地問道:“上次你遣人來說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
”張鯨一字一頓。
王皇后緊繃著的身體突然一松,整個人往後跌坐在圈椅上,發了半晌的呆,最後咬牙切齒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姓秦的直恁地做得出來!本宮和他不共戴天!” 張鯨笑了,王皇后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
王皇后失寵,以真假孫懷仁案為肇端,以鄭楨寵冠六宮為中盤,而這兩件事都和秦林干係匪淺,她能不切齒痛恨嗎?更何況張鯨發現秦林與魔教教主勾結(前任,白蓮教將更換教主之事秘而不宣),王皇后思前想後,立刻認定真假孫懷仁案是秦林給她下的套。
其實秦林挺冤枉,那陣子他和白霜華還互為強仇大敵呢,可誰讓他現在把教主姐姐拐跑了? 張鯨趨前一步,擺出副諂媚的笑容:“秦林與鄭妃狼狽為奸,宮內宮外互為表裡,老奴卻有一番展布,為娘娘除此心病。
” 王皇后眼中異色閃動:“你且說來。
” 過了約摸兩炷香的時間,張鯨又扮成木匠走出了坤寧宮,嘴邊掛著一絲得意的笑。
大概秦林和鄭楨還蒙在鼓裡吧,或者鄭楨還以為咱家真會替她籌謀廢長立幼?做夢!哈哈哈…… 張司禮心頭正在暗爽,就聽得身後有人罵道:“老閹奴,別擋道!” 尼瑪,誰敢罵我咱家?張鯨回頭一看,渾身白毛汗都給嚇出來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剛剛和王皇后商量著要對付的秦林秦伯爺! 秦伯爺做什麼呢?雙手抱著個齊人高的大西洋鍾,一搖三晃地走過來,累得呀,大冬天的腦門上直冒熱氣,張鯨正好擋在他前邊,俗話說好狗不擋道呢,這不就挨罵了。
後邊跟著龐保、劉成,兩個太監對秦林非常敬佩,馬屁拍得山響:“陛下就順口提了句,娘娘也不過遣咱們倆問問,伯爺就親力親為搬了進來,這份忠君報國之心,可真叫咱們又敬又佩啊!” 哦,懂了,張鯨立刻猜到原委,多半是萬曆隨口提了下這種大西洋鍾,鄭楨就遣人問秦林要——他和五峰海商的關係那是擺明了的嘛,宮裡宮外、京師的達官顯貴都知道,缺什麼西洋物件只管問秦伯爺,一準能弄到。
秦林這傢伙也是做得出來,不僅在市面上找到西洋鍾,還不假手外人,親自吭哧吭哧地搬過去,這幅拍馬屁的嘴臉忒也可笑。
不過張鯨倒是沒懷疑什麼,秦林從雲南回來的時候,也是自己搬了一大堆東西去慈寧宮,叫李太后曉得合不攏嘴,這次無非故伎重施。
“哼,鄭楨本來就是你一夥,做給皇爺看倒有幾分用處,可惜陛下此刻在御書房,你做這俏媚眼也沒人看!”張鯨不屑地撇撇嘴,想到此刻自己並非張司禮,而是剛從坤寧宮出來的老木匠,自然不能對秦林回嘴,默默地站開一邊,低著頭含糊道聲死罪。
秦林也不理會他,抱著鍾徑直走過去。
張鯨鬆口氣,暗暗好笑,秦林這廝號稱神目如電,自己就在旁邊,他還不是沒看出來? 不料秦林突然回頭,朝他努了努嘴巴:“喂,那個老奴才,過來搬鍾。
” 我?張鯨再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秦林沖著龐保、劉成訕笑:“搬著越走越重,實在耐不得了,且讓這奴才替我搬一段,待會兒再親力親為罷。
” “伯爺辛勞,早該讓咱家搭把手,何必客氣?”龐保、劉成都擺出副很願意為秦林分憂的樣子。
秦林自然不會讓這兩位真箇動手,他沖著張鯨把眼睛一瞪:“老奴,還愣著幹嘛?不認得本督么?” 張鯨這個氣得呀,肺都快要炸裂開了,可他剛剛扮成木匠密會王皇后,難道還能把人皮面具扯下來,大吼一聲瞎了你的狗眼咱家是張司禮? 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從秦林手中接過大鐘。
這立式大西洋鍾就像只小柜子,又大又重,秦林暗笑著把手一松,鍾往張鯨身前塞去。
張鯨趕緊接住,入手就往下一沉,差點沒把他腰桿壓塌。
秦林不管不顧,和龐保、劉成說說笑笑,往儲秀宮走去,形格勢禁之下張鯨別無選擇,只能抱著鍾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說來可憐,秦林是練過周易參同契的,又正當青年,抱這鐘走一路尚且熱得腦袋上直冒白氣,張鯨是中年人,又在司禮監養尊處優多少年頭,搬這鐘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走得幾十步,渾身直冒虛汗,手腳都在發軟。
走一路,就是受一路的刑,張鯨咬牙苦撐才沒破相,好不容易走到離儲秀宮不遠的地方,秦林拍了拍他肩膀:“呵,瞧不出來,老東西還有把子力氣,賞你五兩銀子,接下來本督親自搬吧。
” 張鯨如蒙大赦,把鍾交給秦林,正要走,龐保、劉成笑著止住:“老殺才是糊塗了?怎不謝伯爺的賞?” 張鯨真的快要哭了,點頭哈腰謝過賞,從秦林手中接過銀子,等他們嘻嘻哈哈進了儲秀宮,才背轉身離開。
“咱家謝你的賞,咱家謝你個頭!”張鯨捧著銀子差點沒活活氣死,一把扔得遠遠的,只覺全身都酸痛難忍,骨頭都快散架,不禁呻吟起來:哎喲媽喲……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〇八〇章 為我分憂 龐保、劉成剛走進儲秀宮,臉上笑容忽然斂去,變得鄭重其事,甚至帶著點惴惴不安。
唯獨秦林依舊笑容莞爾,將大鐘一直搬進了鄭楨所居的宮室。
“嘿,奸臣看刀!”剛剛四歲的朱常洵揮舞著一支木刀橫衝直撞,作勢要砍秦林。
“洵兒不得無禮!秦叔叔是忠臣。
”鄭楨笑著喝住朱常洵,吩咐宮女們把他帶到外邊玩去,只留下心腹在此。
秦林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調侃鄭楨:“奸臣和姦妃,不正好做一對么?” 龐保、劉成頓時瀑布汗,悄悄吐一吐舌頭,半聲不敢吭。
鄭楨卻絲毫不生氣,慵懶地斜倚著椅背,媚眼如絲地把秦林打量一番,掩口吃吃笑道:“秦伯爺就會說笑,本宮何嘗入你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