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成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便將袍袖一揮,雙手從背後交疊,看著天際浮雲一聲長吁:“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商人為了蠅頭小利,竟將盜跖視做顏淵……道不行乘桴桴於海,吾輩正人君子難道就此消磨?不,寧可一思進,莫再一思停,吾輩自當振作,粉身碎骨又如何?誓與奸佞不兩立!” “好,好個誓與奸佞不兩立!”江東之、羊可立紛紛大讚,眼中顧憲成的身影瞬間變得高大巍峨。
“哈!哈!哈!”早被正人君子們忘在一邊的孫承宗,突然大笑三聲,然後問道:“真的只是江南商人才將秦督主視作顏淵?諸位儘管自說自話,學生不奉陪了!” 眾位士林君子面面相覷,有的人握拳發狠,有的人面帶譏誚,還有人低下頭若有所思。
孫承宗拉著徐光啟,一邊搖頭一邊笑。
支持秦林的豈止是江浙絲商?兩浙福建廣東沿海討生活的漁民、水手,受惠於新政的三晉父老,薊遼邊境軍民,長城南北漢蒙兩族百姓,雲南永昌,湖北興國…… 如果全國百姓都說秦林是顏淵,那視他為盜跖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呢?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五七章 宣力武臣 秦林府邸的眾位弟兄,當然不會像對官場半懂不懂的絲綢商人那樣,弄錯宣旨大臣的來意。
看到手捧黃綾聖旨直趨府前的宣旨大臣,正是徐辛夷的族兄定國公徐文璧,牛大力立刻開啟中門,陸遠志則屁顛屁顛地跑回府中報喜訊。
徐文璧笑盈盈地捧旨而入,沈鯉、龐保、劉成緊隨其後,一起到中堂落座,僕人奉上茶來。
秦林素服自後堂而出,手持摺扇輕搖,神情格外瀟洒自在,一副賦閑在家修身養性的樣子,沒有絲毫煙火氣,哪看得出是剛把國舅爺鄭國泰胖揍一頓的狠人? 徐文璧先笑起來:“秦妹丈,你做下好大事,尚能如此安閑自在也?” 秦林淡然一笑,沖諸位天使作揖:“秦某在家閑居,不知天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此番秦某一時激憤,痛毆當朝貴戚,既獲罪於朝廷,又勞煩諸位走一趟,真是慚愧慚愧!” 你還裝呢,就不信你不知道這道旨意是什麼!徐文璧眯起眼睛嚴重鄙視秦林,撫著頷下一部花白鬍須,呵呵笑道:“妹丈何出此言?且不提鄭國泰本就有錯,試問當今天子英明神武,鄭娘娘亦非嫉妒之輩,豈會因小事加罪南征功臣?這道旨意嘛……哈哈,從今往後,妹丈也和愚兄這般,世受國恩啦!” 啪嗒一聲,秦林手中摺扇落在地上,登時呆立當場,然後嘴唇哆嗦、眼角直跳,不敢置信、激動難平和意外之喜交纏著出現在他臉上,半晌才平復了心情,先鄭重其事地朝紫禁城方向長揖到地,然後正言厲色地道:“君恩深重,秦某將來自當為國盡忠,有進無退、死而後已!” 徐文璧哈哈大笑,將秦林肩膀一拍:“如此年紀便立下不世之功,難道還能抽身退步么?將來為國前驅,你可不要叫苦叫累。
” 心頭卻在腹誹,暗道這個妹夫越來越能演戲了,剛才那番表演,真是絲絲入扣、入木三分,要是秦妹夫登台唱戲,那些南戲班子的名角給他提鞋都不配呀。
龐保、劉成同樣哭笑不得,當初鄭貴妃為了助秦林掌控東廠,差點就讓他倆赤膊上陣了,顯然兩邊早有勾結,這會兒卻來做戲。
罷罷罷,我倆還是把觀眾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做到底吧!龐保、劉成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擺出副感動樣子:“秦督主公忠體國,吾等有目共睹。
君是明君,妃是賢妃,臣是忠臣,我大明何其有幸!” 然後同時在肚子里罵一句:屁,明明是奸妃加權臣,明君嘛,咱們嘿嘿而已……管他忠不忠,奸不奸,咱們只管討好主子就行了,懶得理會許多。
秦林這番戲,當然不是做給徐文璧、龐保和劉成看的,這三位其實都是自己人。
禮部尚書沈鯉,才是真正的觀眾。
這位關洛理學大家,為官正直廉潔,是當年為數不多的贊成江陵新政,卻並不阿附張居正的官員之一,深得萬曆皇帝信重,出任禮部尚書,在朝中頗具聲望,並非余懋學、顧憲成等自居清流實則黨同伐異之輩。
沈鯉身為文臣集團之一員,其實並不希望看到秦林坐大,但他還算秉承公心,自告奮勇來傳旨,便是瞧瞧毀譽參半的秦督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從進府開始,沈鯉就木著張臉不言不語,此刻見秦林這番舉動,他終於頷首微笑,神色轉和。
如果秦林歡喜得忘乎所以,未免顯得太淺薄粗鄙,但他要是表現得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以他這般年紀又實在太過少年老成,沈鯉反而要懷疑他要麼提前知道了消息,要麼就是個天生的操莽之輩。
可秦林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喜上眉梢,最後強行壓抑喜色,感激皇恩浩蕩,把一個少年得志的忠臣良將,畏讒避譏的心灰意冷,咋聞喜訊的喜出望外,鎮定之後的感念天恩,全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咱們秦督主,那可是心理學高手,當年審訊犯人時又把紅臉白臉黑臉通通唱得溜熟,拿來糊弄沈鯉這號老實人,真是一弄一個準。
“原來秦督主並非傳言中那麼飛揚跋扈,他少年得志,便如昔年寇準寇忠愍一般,稍為不拘小節,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沈鯉是心無陰翳的至誠君子,心頭怎麼想的,全都寫在了臉上,他笑著朝秦林拱拱手:“督主公忠體國自不消說,如今少年得志,已是朝廷重臣,又封爵世襲,與國同休,實在可喜可賀!” 封爵世襲,與國同休?沈鯉將這四字說出口,陸遠志眉飛色舞,牛大力咧嘴直樂,堂上堂下的番役弟兄盡皆喜不自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秦督主飛黃騰達,大伙兒全都與有榮焉。
更有徐辛夷帶著甲乙丙丁這些女兵,在迴廊底下偷聽得詳情,大小姐登時把甲乙丙丁一拍,讓她們快快把好消息告訴青黛和張紫萱。
秦林請天使安坐,自回後堂更衣,牛大力領著弟兄們在頭進大院里擺設香案,沒多久便一一齊備。
秦林蟒袍玉帶朝服而出,等眾天使下到堂前各自站好,他有條不紊地焚香頂禮——這一套是早就做熟了的。
就這樣接旨?沈鯉有些納罕,朝後堂方向望了一下,見沒有家屬跟著出來迎接這空前的榮耀,心中頗為不解。
不過很快他就釋然:秦林新晉封爵,大概是不懂慣例吧。
徐文璧將黃綾包裹的聖旨緩緩展開,朗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柱國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奉旨宣撫南疆諸夷,督帥大軍討伐叛逆,滅敵國、擒巨孽,誠莫大之功,朕不吝佳爵以賜。
今特封世襲武昌伯,晉位少傅、特進光祿大夫,加勛左柱國,授金書鐵券,曰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欽此!” “微臣叩謝聖恩!”秦林山呼舞蹈,然後從徐文璧手中接過聖旨,供在香案中間。
沈鯉手捧錦盒,將新鮮出爐的金書鐵券交給秦林。